第29章 想起爷爷(1/2)

南风正小口喝着鸡汤,温润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连日来因病而显得空泛的胃。听见门口细微的动静,她抬起头,恰好看见林夏推门进来。暖黄的灯光如一层蜂蜜,瞬间裹住了他挺拔的身影,也带来了几分室外傍晚的微凉气息。

“你来啦,”南风放下白瓷勺,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特有的苍白与虚弱,但笑容是真切的,像阴翳云层后透出的一缕光,“这鸡汤真好喝,味道太正了。一定费了你不少功夫吧?”语气里缠绕着过意不去的歉意,轻得像一声叹息。

林夏脱下外套,自然地走到洗手池边,水流声淅沥。他一边仔细擦干手,一边走向厨房。“算不得什么,家常做法而已,步骤不繁琐,”他的语气平淡如常,打开电饭煲,米饭的蒸汽混合着谷物香气氤氲开来,“只是需要时间,慢慢地煨着,味道才能进去。”他将一碗晶莹的米饭轻放在南风面前,“少吃点饭,垫垫就好,一会儿还得吃药。”

说着,他又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一个透明的保鲜盒。里面是提前腌好的黄瓜片,碧绿脆爽,淋了几滴琥珀色的香油,正适合解鸡汤的丰腴,清爽又开胃。

南风看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早已默契于心的动作,心里暖融融地塌陷下去一块。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感谢林大厨救命之恩。”看着林夏也盛了饭坐下,便用没拿勺子的手,轻轻将那碟小菜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也赶紧一起吃吧,忙活了大半天。”

林夏拿起筷子,低低应了一声“嗯”。两人便在这逐渐浓稠的暮色里,安静地吃起来。温暖的汤,清甜的小菜,简单的米饭,构成了一种足以抵御一切外部寒意的、安宁的氛围。

吃了几口,南风像是忽然从这静谧中惊醒,略带担忧地问:“你跑来照顾我,不回家,林阿姨和林灿……她们没问题吗?”

“没事。”林夏夹了一筷子黄瓜,头也没抬,“我妈知道你病了,特意让我过来看看的。”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嘴角勾起一抹难得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至于林灿那丫头,你更不用担心,她有的是各种奇思妙想喂饱自己,点外卖、去同学家蹭饭,花样多得很,饿不着。”

他抬眼看向南风,意有所指地补充道,那笑意在眼底加深:“不像某人。”

南风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打趣自己生病了才需要人照顾做饭,顿时有些羞恼,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一点极淡的血色,像宣纸上晕开的胭脂,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去你的!”

林夏看着她恢复了些活力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吃饭。小小的餐桌旁,只剩下碗筷轻微的、悦耳的碰撞声,温暖而安宁。

饭后,南风搁下碗筷,便径直走向那张临窗的书桌,熟练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亮起,映亮她依旧缺乏血色的脸,却点亮了她眼中的神采,显然打算继续那被病痛中断的新书创作。

林夏收拾着碗筷,见状不由得蹙起眉头,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要不……再歇一会儿?写作的事,非得赶在这一时吗?”

“没关系的,林夏。”南风转过头,脸上是久违的、因渴望创作而焕发的神采,眼眸因内部的兴奋而显得格外清亮,仿佛有星子落在里面,“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来这儿快两个星期,能踏踏实实睡到天亮的夜晚,超过了一半。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迹般的飞跃!现在感觉精力充沛得很。”南风说着,还孩子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道:“再加上你那人参鸡汤的加持,我觉得现在就是熬个通宵也不在话下。”

南风那副跃跃欲试、仿佛重获新生的模样,让林夏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声里有纵容,也有淡淡的无奈。

“林夏,”南风像是忽然想起,目光仍流连在空白的文档上,随口说道,“下午你不用特意留在这儿陪我的,有什么事就先去忙吧。”

这句话让林夏脸上还未褪尽的笑意微微凝住。他一时摸不透,南风这番话是出于体贴,怕耽误他的正事,所以客套一下;还是真的觉得他在这里有些多余,委婉地请他离开。这种不确定感,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失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荡开无声的、却一圈圈扩大的涟漪。

找不到继续停留的、更坚实的理由,林夏只好顺着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悻然:“那……我先回去。晚饭我会按时送来,你这几天需要营养,得好好吃饭。”说完,他没有再多做停留,转身便离开了,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屋内的光。

南风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面对关怀时下意识的紧绷。起身接了一杯清水放在桌旁,冰凉的温度透过玻璃传到指尖。熟悉的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固执地闪烁着,跳跃着,像一个无声的召唤,轻易地将南风拉回昨夜未尽的思绪之中。

当南风沉浸于写作时,脑海中总会先浮现出清晰的画面与丰沛的情感。她热衷于将亲身经历过的、那些微小而确实的美好瞬间,悉数捕捞起来,耐心地纺成温暖又有力量的文字。南风由衷地希望,这些文字能够像萤火,或像遥远的星光,抵达那些曾经像她一样,在黑暗中徘徊、感到迷茫无助的人,哪怕只能带来片刻的慰藉与充盈,也是好的。

因为南风曾真切地见识过这世间的恶。那种冰冷的、带着锈蚀气味的恶意,曾让她鄙夷,让她愤怒,更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与寒意。正因如此,南风才更加执着于记录美好。仿佛她笔下的温暖越多,汇聚的光亮越盛,就越能抵消掉她曾目睹的、盘踞于世间的那些阴影与寒冷。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抵抗,用文字筑起一座小小的、发光的城邦。

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目光渐渐放空,没有聚焦在任何实物上。窗外的天色正由橘红转为靛蓝,一种昼夜交替时特有的、沉静的忧郁弥漫开来。或许正是这种氛围,或许是笔下正在追寻的“温暖”主题,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遥远的童年,飘回了那个总是弥漫着草药苦香与河水潮润气息的故乡。

记忆里,爷爷总是坐在那间向阳的、充满药香的堂屋里。他是个高大却异常沉稳的老人,像后山那棵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老松,躯干或许不再笔直,却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默的力量。在南风稚嫩的认知里,“慈祥”这个词,仿佛就是为爷爷量身打造的,严丝合缝。

爷爷戴着一副老式的方形宽边眼镜,黑色的边框显得格外庄重,甚至有些古板。镜片后面,是那双因常年夜间挑灯研读医书、或是对着昏暗油灯处理药材而布满细密皱纹的眼睛,以及那标志性的、厚厚的眼袋。它们安静地躲在镜片之后,仿佛也承载了许多未曾道出的故事、验方与人生智慧,沉甸甸的。

爷爷有一个特别而固执的习惯——他喜欢吃汤饺。不是干捞的饺子蘸着醋和辣油,而是必须连汤带水,热气腾腾的一大碗。所以,每次奶奶在厨房里忙碌,将元宝似的饺子下到翻滚的锅里时,总会细心地将其中一部分单独留在锅底,多煮上一会儿,让面皮吸饱汤汁,然后连带着滚沸的原汤,用家里最大的海碗,盛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爷爷从不上那张一家人围坐的八仙桌,他总是端着他那只专用的、边缘有几处细微磕碰的搪瓷大碗,走向他那张堆满泛黄医籍的阔大书桌。他会舒服地、缓缓地靠进那张老旧的藤编椅背里,藤条发出细微的、承受重量的呻吟。然后,他不疾不徐地,一口饺子,一口热汤,吃得专注而享受,偶尔会从喉咙深处发出满足的、近乎叹息的轻哼。

南风从小就特别喜欢黏着爷爷。在她眼里,午后阳光透过古老的木格窗棂,被切割成一块块明亮的光斑,静静洒在爷爷花白的、梳得整齐的头发上,洒在那些竖排繁体、散发着墨香与岁月气息的书页上。戴着眼镜,时而凝神阅读,时而提笔记录些什么的爷爷,是整个村子里最独特、最有光芒的存在。那种沉浸在古老知识与家族传承中的专注与宁静,与周遭鸡鸣犬吠、春耕秋收的农耕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与众不同”,让年幼的南风感到一种莫名的、发自内心的骄傲,仿佛自己守护着一个珍贵的秘密。

爷爷靠着家传的医术,在附近十里八乡都享有盛名,人们尊称他一声“先生”。但他行医,看的从来不是钱财。给人看诊,他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诊费,勉强维持着药柜里那些珍贵药材的周转与添补。若是遇到实在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家,他不仅分文不取,有时甚至会从自己微薄的积蓄里倒贴药钱,只在那个用毛边纸订成的、边角卷曲的账本上,用毛笔轻轻划上一笔谁也看不懂的符号,便摆摆手,用温和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惴惴不安的病人离去:“先回去把药煎上,人的身子要紧。”

爷爷还有一个身份,是河口村唯一的摆渡人。

村子依河而建,那条河不算宽阔,水色清澈,却像一道温柔的天堑,隔开了两岸的炊烟与生活。没有桥,往来行人,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赶集买卖,全靠爷爷那一叶刷着桐油、有些年头的扁舟。爷爷摆渡,从不肯收钱。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说:“乡里乡亲的,抬脚就到的事,计较个啥。”他平日就靠着几亩薄田和那点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诊金,硬是将三儿三女拉扯成人,日子过得清贫如水,却也坦然如石。

在孙儿南风尚未被世事浸染的心里,爷爷这样仁厚如土地、清澈如河水的人,是理应被命运厚待,得享安宁晚景的。可后来的南风才明白,那时的自己,高估了人心的淳朴与守恒。世间有一种恶,无需惊天动地,只消一个转身、一次推诿,便能让人在瞬间心寒齿冷,多年后回想,那凉意仍能穿透时光。

那时的乡村,像爷爷这样的赤脚医生很多。医术是家族一代代口传心授、或靠着几本祖传手抄本传下来的,靠的是积年的口碑、敏锐的观察和无数次试错后积累的经验,没有什么官方颁发的行医资格证。爷爷行医,有个坚持了一辈子的原则:“传方不传药”——他只开药方,药材需病家自行去镇上或县里的药房抓取,这其中自有他避嫌的、古老的智慧,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一次,同村一位乡亲染了急症,登门求诊。那病症不算凶险,却极为磨人,患者被折腾得形销骨立。爷爷在堂屋昏暗的光线下,仔细诊脉,观察舌苔,沉吟良久,才郑重提笔,在黄褐色的草纸上写下药方,并特意将其中一味药圈出,反复叮嘱侍立一旁的病家儿子:“切记,方中这味地黄,定要用‘熟地黄’。炮制过的,药性温补。若误用了‘生地黄’,药性寒凉,与你父亲的症候相悖,怕是会出大乱子。”

病家千恩万谢,揣着方子走了。谁知镇上药房的伙计年轻毛躁,一时疏忽,未看清方上爷爷特意以重笔注明的“熟”字,随手便从写着“地黄”的抽屉里抓了未经炮制的“生地黄”。一碗药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患者顿时腹痛如绞,口吐白沫,情况急转直下,命悬一线。爷爷闻讯,二话不说,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踩着夜色疾步赶去。一番紧张的望闻问切,他额头沁出细汗,迅速配了解毒的方子,亲自守着药炉煎好,一勺勺灌下去,守到东方既白,才将有惊无险地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而,身体的危机渡过了,人心的风波却难以平息。患者家属在最初的惶恐过后,或许是心疼那差点失去亲人的后怕,或许是被旁人的闲言碎语煽动,竟不顾药房伙计事后战战兢兢的坦白与爷爷救人的事实,一口咬定是爷爷这个“土郎中”学艺不精,开错了方,是“庸医杀人”。他们聚集在爷爷家低矮的院门外,用乡村最直接也最伤人的方式,高声嚷嚷,索要巨额赔偿,声音尖锐地划破了村庄一贯的宁静。爷爷沉默地站在堂屋门口,身形似乎佝偻了一些,听着那些夹杂着乡野俚语的、刺耳的指责与谩骂,脸上纵横的、如同田垄般的皱纹,像在一瞬间又被无形的犁铧深深地耕过一遍。他没有一句争辩,没有拿出药房的证词,只是缓缓地、极沉重地转过身,走回那间充满药香的屋子,从床底一个锈蚀的铁盒里,取出了毕生微薄的积蓄,那原本可能是打算修缮老屋,或是给某个孙儿交学费的钱。

钱,赔了出去。门外的风波,暂时平息了。但爷爷那个跟随了他半生的旧药箱,也从此静静地合上了,被搁置在堂屋最高、积尘最多的柜子顶上。他立下规矩,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此生,不再行医。”

一身的本事,能医得好疑难杂症,能辨得清草木寒温,却医不了这倏忽即变的、凉薄的人心。

他的医术,三子三女,或因志不在此,或因早年离家,竟无一人能承接。那份沉甸甸的、带着祖先体温的衣钵,眼看就要在时代的喧嚣与这次伤人的误解中,随风而逝,散入尘土。

转机,出现在南风的妈妈嫁过来之后。妈妈心思细腻,她心疼这身济世的绝学就此失传,更心疼公公那骤然黯淡下去的精神。于是,在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之余,她时常偷偷翻看爷爷搁置在角落、落满灰尘的医书,用自己有限的识字能力,吃力地辨认那些竖排的繁体字和古怪的药名。爷爷起初只是默默看着,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儿媳就着一盏煤油灯,用铅笔在旧账本背面,认真抄录一个调理妇人产后虚弱的方子时,心中那潭因失望而沉寂的死水,终于泛起了细微的、带着希望的澜漪。

他将妈妈叫到跟前,在某个安静的午后,决定倾囊相授。只是,这一次,他定下了新的、与旧时代截然相反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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