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乐门魅影(2/2)
一曲《夜来香》终了,满堂喝彩如潮水般涌起。苏曼丽提着石榴红的丝绒裙摆走下舞台,高跟鞋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径直走向马三的卡座。凌啸岳借着整理领带的动作,右手不动声色地垂下,指尖在袖中相机的快门按钮上轻轻一按。镀铬机身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给他带来一丝安心。
他以眼角余光精准捕捉着每一个细节:苏曼丽俯身在马三耳边低语时,那涂着蔻丹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他的领口,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象牙雕刻——看形状像是朵梅花——便如柳絮般悄然滑入马三的西装内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三秒钟,却被凌啸岳清晰地记录在柯达胶片上。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正准备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下楼接近目标,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带着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像蛇吐信子般舔过耳廓:这位先生看着面生得很,不知在哪里高就?
凌啸岳的肌肉瞬间绷紧,却强迫自己保持着自然的姿态缓缓转身。当看清来人面容时,心脏在瞬间沉入冰窖。眼前站着的男人穿着合体的米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狭长而锐利,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他的每一寸表情。男人嘴角噙着礼貌却毫无温度的微笑——正是日军特高课少佐渡边一郎,档案照片里那张斯文败类的脸,此刻正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四个黑衣保镖如鬼魅般立在渡边身后,手都插在风衣口袋里,指节凸起的形状暴露了里面紧握的武器,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鄙人凌岳,做点小生意。凌啸岳伸出右手,掌心干燥稳定,感受着袖口下枪柄的坚实触感。他刻意省略了字,这是早已准备好的应急身份,不知阁下是?
渡边的手指冰凉刺骨,像摸到了一块寒冰。握手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指骨微微用力,试图捏碎对方的镇定。特高课,渡边一郎。他刻意加重了特高课三个字,如同在陈述一道死刑判决,同时镜片后的眼睛眯起,观察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凌先生从上海来?我在上海特高课待过三年,那里的绸缎商我大多认得。
凌啸岳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配合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拘谨:小本经营,在十六铺做点批发生意,入不了渡边先生法眼。他抽回手时,指尖如蝶翼般在渡边袖口轻轻一触,便已摸清那硬邦邦的轮廓——德国制鲁格手枪,枪口很可能正对着自己的肋骨。
渡边突然向前一步,两人距离骤然缩短到危险的三十公分。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是杀戮后特有的甜腻气息。凌先生喜欢百乐门的哪个姑娘?渡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诱惑,苏小姐的歌声,可是连委员长都赞不绝口呢。话音未落,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上凌啸岳的肩膀,拇指却如钢锥般暗暗用力,精准地按住了肩胛骨下的神经节点——那是军方审讯时常用的制伏手法,能让人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剧痛如电击般窜遍全身,凌啸岳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冷汗瞬间浸湿了衬衫后背。他强忍着反手折断对方手腕的冲动,知道此刻动手无异于自投罗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娇媚的声音如春风般插了进来,带着嗔怪的语气:渡边少佐又欺负新来的客人了?
苏曼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身上的红裙像一团流动的火焰,恰到好处地站在两人中间,巧妙地隔开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她自然地挽住凌啸岳的手臂,丰满的胸脯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手肘,带来一阵温软的触感。凌先生是我的朋友,刚从南京来投奔亲戚。她对着渡边展颜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少佐要是吓到了我的贵客,可要赔我一杯香槟呢。
凌啸岳感到手臂上传来轻微的触碰——苏曼丽的指尖在他手腕内侧快速敲击了三下,轻重缓急分明。这是军统内部的紧急暗号:情况危急,立刻撤离。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个神秘歌女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友是敌?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腾,脸上却只能维持着被美人解围的受宠若惊。
渡边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狐疑,手却终于从凌啸岳肩上移开。苏曼丽顺势将凌啸岳往自己身后带了半步,像护住珍宝般嗔怪道:少佐就爱吓唬人,凌先生可是我今晚的舞伴呢。她转身面向凌啸岳时,眼中闪过一丝只有两人能懂的警示,随即又被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覆盖,凌先生,我们去跳舞吧,别让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扰了兴致。
凌啸岳看着那双在灯光下波光流转的桃花眼,第一次觉得这靡丽的百乐门,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他随着苏曼丽走向舞池,背后依然能感受到渡边那如芒在背的注视,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正缓缓剖开这浮华都市的皮囊。
渡边一郎的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精准地捕捉到凌啸岳与苏曼丽交缠的手臂。那视线在昂贵的丝绸与挺括的西装面料上短暂停留,镜片后的眼睛便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在评估猎物的价值。他嘴角咧开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既然是苏小姐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话音未落,他突然拍了拍手,清脆的声响在嘈杂的音乐中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人,给凌先生开最好的台子,今晚所有消费,都记在我账上。
这番突如其来的,像一杯淬了毒的清酒,表面甘冽,内里却藏着穿肠的杀机。凌啸岳心中一凛,警铃大作。他知道,自己这只不慎闯入狼群的孤狼,已然暴露在这条最狡猾的毒蛇的视野之内。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攻击。他不动声色地举杯,向渡边遥遥示意,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寒。就在举杯的刹那,他的目光与苏曼丽在空中短暂交汇——那双平日里流转着万种风情的妩媚桃花眼,此刻竟褪去了所有温度,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决绝,宛如潜伏在茫茫雪原深处,耐心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顶级猎手。那眼神,让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又燃起一丝莫名的期待。
舞池中央,乐队不知疲倦地再次奏响了欢快的爵士乐,萨克斯风慵懒而挑逗,与这包厢内的剑拔弩张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凌啸岳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渡边一郎的身影上。他正带着两名黑衣手下,施施然走向马三的卡座。马三那副受宠若惊、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与渡边故作亲和、实则高高在上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两人相谈甚欢的景象,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刺痛了凌啸岳的眼睛,也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今晚抓捕马三的计划,无疑已经宣告失败。更糟糕的是,他这只本想暗中行事的,如今已彻底暴露在日军特高课的瞄准镜下,成为了众矢之的。
就在凌啸岳心绪翻腾,思索对策之际,苏曼丽柔软的身躯若有若无地贴近了他。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香水与淡淡烟草的气息萦绕鼻尖,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跟我来。那声音,如同暗夜中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神经。从消防通道走,三楼储藏室有后巷的钥匙。她的声音短暂停顿,仿佛在确认周围的环境。当她转身,准备走向舞台时,一枚冰凉而光滑的黄铜钥匙,如同一条冬眠的小蛇,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凌啸岳西装内袋的夹层,隔着布料,他似乎仍能感受到那金属的质感和她指尖残留的微温。
凌啸岳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整理了一下领带,仿佛只是在调整衣着。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他不是要逃离一个危机四伏的陷阱,而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约会。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刀尖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洗手间上方的镜面,映出他此刻的面容——冷峻如雕塑,线条紧绷,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出鞘的刀锋,闪烁着冷静与警惕的光芒。渡边一郎这条毒蛇已经亮出了他的獠牙,吐着信子,虎视眈眈。而他,凌啸岳,绝不是待宰的羔羊,他必须在被毒蛇咬伤之前,找到反咬一口,将其置于死地的机会。
当他推开消防通道那扇沉重冰冷的铁门时,身后百乐门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唯有苏曼丽那如泣如诉的歌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幽幽传来。是那首《夜来香》,平日里听来靡靡动人,今夜在这生死关头,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悲凉,像一声声迟来的叹息,缠绕着他的脚步。凌啸岳握紧了口袋里的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他知道,从今晚起,百乐门这潭龙蛇混杂、深不见底的浑水,他是彻底搅进来了,再无退路。而那个红裙似火、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的歌女苏曼丽,连同她那神秘莫测的身份,都将成为一道萦绕不去的魅影,在这场波谲云诡的生死较量中,掀起更多的迷雾,或许,也带来一线生机。
楼梯间的灯光忽明忽暗,接触不良的灯泡发出滋滋的轻响,将他的身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宛如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窥视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与铁锈的味道,混合着楼下隐约传来的汽车尾气。凌啸岳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冰冷的枪身给了他最坚实的慰藉。他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向下,逐渐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他清楚地知道,渡边的人此刻一定像嗅觉灵敏的猎犬,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紧盯着他的动向。今夜的百乐门,狩猎与被狩猎的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