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乐门魅影(1/2)
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的夜晚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带着山城特有的湿冷,悄无声息地渗入骨髓。百乐门歌舞厅的霓虹灯穿透薄雾,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投下暧昧而迷离的光影,宛如这座苦难城市脸上一抹强撑的胭脂。凌啸岳站在街角那盏昏黄路灯的阴影里,理了理笔挺的黑色西装,熨帖的面料下,是他习惯性绷紧的肌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枪套的轮廓,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今晚的他,不再是警察总局行动处那个眉宇间总带着挥之不去疲惫的凌少校,那双看透了太多血腥与背叛的眼睛,此刻正努力蓄起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疏离。他是“凌先生”,一个刚从“孤岛”上海来渝避难的绸缎商人,带着一身海派的讲究和鼓鼓的钱袋,渴望在这后方的“销金窟”里寻求片刻的慰藉。
沈煜默提供的加密情报在脑海中如打字机般清晰浮现——马三,这个投靠日本人的汉奸走狗,伪警察署的情报科长,每周三晚上都会雷打不动地来百乐门豪赌。而今晚,根据内线消息,他会与一位从上海来的“重要客人”接头,正是将这条毒蛇连根拔起的最佳时机。凌啸岳深吸一口混杂着煤烟、水汽与女人脂粉气的空气,那味道复杂得令人作呕,却又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身处何地。他微微颔首,迈步走向那座在烽火年月里依旧歌舞升平、仿佛与世隔绝的百乐门。
黄铜旋转门带着冰凉的金属质感,无声地将他卷入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震耳欲聋的爵士乐瞬间如潮水般包裹全身,萨克斯风慵懒而暧昧的旋律与钢琴急促的节奏交织,敲打在人的神经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而奢华的光晕,将舞池里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映照得如同舞台上的演员。他们相拥旋转,裙裾飞扬,空气中漂浮着香槟的甜腻气泡、雪茄的辛辣以及低低的笑语喧哗。这里的一切,都与几步之遥外那个饱受轰炸、物资匮乏的重庆格格不入。
凌啸岳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全场,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都在他脑海中飞速分析、归档。他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插在裤袋里,指尖却已稳稳扣住了藏在袖中特制暗袋里的微型相机,那冰凉的金属外壳给了他一丝安心。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矜持,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初来乍到、急于体验“重庆第一等好去处”的外地商人。
“凌先生看着面生得很。”一个穿着开衩极高的鲜红色旗袍的侍者端着托盘,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经过他身边。她的声音柔媚入骨,眼角的余光却若有若无地、精准无比地扫过他胸前那朵不起眼的深紫色襟花——那是军统重庆区特工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佩戴的联络标识,花蕊处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针孔。
凌啸岳心中微凛,面上却丝毫不显。他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矜持的弧度,用一口标准而略带吴侬软语腔调的上海国语答道:“正是,初来贵地,人生地不熟。听闻百乐门是重庆第一等的好去处,特来见识见识。”他说话间,右手看似随意地拂过侍者的托盘边缘,一张崭新的法币已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侍者手中。“三楼的贵宾厅,我之前已经订了位子。”
侍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那抹转瞬即逝的锐利被她完美地掩饰在职业化的笑容之下。她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原来是凌先生,失敬失敬。先生这边请,小的这就为您引路。”她转身时,旗袍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在灯光下晃了晃,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魅影。
二楼看台的阴影处,沈安娜优雅地放下手中的香槟杯,透明的玻璃壁上,清晰地留下一抹淡淡的、色泽饱满的唇印。她今天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洋装,衬得肌肤胜雪,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只是一个冷眼旁观舞会盛况的知性女性。手中的记者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看似在记录着“舞会气氛热烈,名流云集”之类的套话,实则那炭笔在纸面快速勾勒的,正是楼下那个刚刚步入视线的挺拔背影——肩宽腰窄,步伐沉稳,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也难掩其军人特有的干练与警觉。
当看到那个身着红色旗袍的侍者在经过“凌先生”身边后,转身走向吧台,用银叉极其自然地轻敲了三下玻璃杯时,沈安娜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极细微的墨点。
这个军统的“孤狼”凌啸岳,果然也盯上了马三。沈安娜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中央日报》外勤记者的从容与专注。她不动声色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将笔记本悄然翻转过来,继续扮演着记录者的角色。与此同时,她的指尖在桌下大腿的裙摆上,以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频率轻轻敲击着——那是急促而隐秘的摩斯密码,将“军统凌啸岳已入场,目标一致,注意协同”的信息,传递给了隐藏在乐队萨克斯风手身后的联络人。空气中,无形的电波仿佛与爵士乐的旋律一同流淌。
突然,全场的灯光骤然暗下,只剩下几盏壁灯散发着朦胧的微光。唯有一束追光,如同聚光灯般精准地打在舞台中央。在钢琴清澈而略带忧伤的前奏响起的瞬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笑语、所有的杯盘碰撞声,都奇迹般地静止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舞台。
凌啸岳正随着侍者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闻言也下意识地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一眼,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舞台上,厚重的丝绒幕布缓缓拉开,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追光中缓缓走出。她的身形,她的步态,甚至是眉宇间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忧愁……竟与他七年前在南京沦陷时失散的未婚妻林婉如,有着七分惊人的相似!
那女子自称苏曼丽。她穿着一袭火红色的鱼尾裙,紧紧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乌黑的长发被烫成慵懒的大波浪,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当她红唇轻启,如丝如缕、带着独特沙哑质感的歌声便缓缓流淌而出:“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那嗓音,缠绵悱恻,又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疲惫与看透世事的淡漠,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每个人的心尖最痒处,又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某些深埋的记忆。
凌啸岳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站不稳。婉如?真的是你吗?这些年你在哪里?你还活着?无数的疑问和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中翻腾,几乎要冲垮他精心构筑的防线。他死死盯着舞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目光贪婪而痛苦,仿佛要将七年的思念与等待,都倾注在这一眼之中。
不,不可能。婉如当年……沈煜默说,南京城破时,她所在的医院被炸毁,无人生还。沈煜默从不说谎。这一定是巧合,是自己太思念她,产生了幻觉。凌啸岳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惊涛骇浪已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舞台上那个让他心神大乱的身影,目光如利剑般精准地重新锁定在吧台角落——那个穿着黑色对襟衫、脖子上挂着拇指粗金链的矮胖男人,正是他今晚的目标,汉奸马三。此刻的地痞流氓正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舞女,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什么,手指上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俗气而刺眼的绿光,如同毒蛇的眼睛。
“凌先生喜欢苏小姐的歌?”引路的侍者似乎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失态,在他耳边轻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恭维。同时,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被轻轻推到他面前,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在酒杯底下,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白色纸条,已悄然躺在了杯垫之上。
凌啸岳修长的手指用杯底轻轻压住吧台下那张刚收到的纸条,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着舞台一角的马三。男人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正搂着舞女调笑,浑然不知已被暗处的眼睛盯上。嗓子不错,他对着身旁侍应生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就是少了点风骨。水晶杯在指间转了个优雅的圈,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感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团七年未熄的火焰。
南京城破那日的火光仿佛又在眼前跳跃,硝烟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未婚妻婉卿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与舞台上巧笑倩兮的歌女身影重叠交错,那双曾为他抚琴的素手,此刻正戴着耀眼的钻戒,在聚光灯下划出靡丽的弧线。凌啸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只剩冰封般的冷静。
就在这时,舞台中央的苏曼丽突然朝吧台方向抛了个媚眼,手中的银色麦克风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线。她的目光在掠过凌啸岳时,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却如针尖般锐利,在他脸上微微停顿。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里,浓得化不开的妩媚中似乎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异样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凌啸岳的脊背瞬间绷紧,心底警铃大作——这个女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的眼神里藏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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