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深不见底的漩涡(2/2)
凌啸岳沉默地点点头,从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秦海龙面前。信封有些分量,里面是三张伪造得天衣无缝的良民证,以及一叠不算少的法币。让你太太带着孩子去成都避避风头,就说总局派你去查一桩鸦片走私大案,需要些时日。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秦海龙制服第二颗纽扣——那里别着一枚极其不起眼的铜质徽章,形状如同一片蜷缩的枯叶,这是军统内部紧急联络时才会佩戴的信号。这个细微的动作,只有他们彼此才能领会其中的含义。
秦海龙捏着信封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信封的棱角硌得他胸口生疼,那里还揣着女儿画的全家福,纸张已经有些皱巴巴的了,但上面稚嫩的笔触画着的三口之家,是他全部的温暖和软肋。他想起上个月在观音桥被炸死的线人老张,那惨烈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老张的尸体被气浪掀飞,挂在电线杆上,像个破烂的布娃娃,鲜血顺着电线缓缓滴落,染红了地面。凌啸岳这种无声的叮嘱,比任何严厉的命令都更让人心惊肉跳,它像一把钝刀,在心头反复切割,提醒着他这份工作的危险性,以及随时可能失去一切的恐惧。
放心,我婆娘机灵得很,成都那边她有亲戚。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随即将信封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袋,紧贴着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力量。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对了,沈记者那边......她今天下午还打电话到局里问你的情况,语气挺急的。
我会处理。凌啸岳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镜片反射着审讯室惨白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沈若涵那双清澈又带着执拗的眼睛,此刻也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便被更沉重的使命感所取代。你只要确保周三下午三点,望江楼周围三百米内,没有任何闲杂人等,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去。
当凌啸岳走出警察总局厚重的铁门时,肆虐的风雪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冻雨。雨丝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他撑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伞骨在呼啸的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街角的路灯突然一声熄灭了,整座城市瞬间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远处日军轰炸后留下的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如同鬼魅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片苦难的土地。
衣袋里的怀表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这是沈若涵约定的暗号。他不动声色地拐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潮湿的墙壁上渗出浓重的霉味,混杂着垃圾桶的腐臭,扑面而来。巷子深处,一个穿着驼色风衣的女人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公用电话亭旁。乌黑的长发被冰冷的雨水打湿,一缕缕贴在纤细的脖颈上,勾勒出优美而脆弱的线条。昏黄的路灯光线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孤寂的影子。
电力工程师的妹妹,今日收到一个匿名包裹。沈安娜在巷口转过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宛如蝶翼上缀满的碎钻。包裹里,是半罐云雾茶,产地标签上印着——金佛山。她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白气与凌啸岳伞下的气息交融缠绕,旋即消散在湿冷的空气里,像两团短暂相遇又匆匆别离的云,带着宿命般的怅惘。
凌啸岳沉默地点点头,从公文包中抽出那张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素描递过去。沈安娜的指尖纤细而微凉,在望江楼三个字的炭痕上轻轻停留片刻,那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历史的重量。她清冷的眸子里,素来如深潭般平静的水面,此刻悄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快得如同错觉:这家茶馆的老板,上个月刚换过。新来的那位,据说是从上海逃难来的,一口日语说得比本地的重庆话还要流利三分。
雨点击打油纸伞面的声音,在此刻骤然变得格外清晰,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心头。凌啸岳的目光落在沈安娜被雨水濡湿的鬓角,几缕深色的发丝紧贴着细腻的肌肤,那抹湿意让他没来由地想起秦海龙临死前含糊提及的敲杯暗号。一个被忽略许久的细节,如同深埋的地雷,在这一刻轰然引爆——三短五长的敲击,若倒过来解读,不正是五短三长的信号吗?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背脊。
山猫,或许是自己人。沈安娜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轻得像飘落的雨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日军特高课最近在内部进行大清洗,渡边一郎此人,最惯用这种钓鱼的卑劣手法。她微微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巷子里与凌啸岳的目光坚定地对视,仿佛能洞穿彼此心中最深的秘密:明天下午,我跟你一起去望江楼。
凌啸岳刚想开口拒绝——这太危险,她不该卷入——却蓦地瞥见她风衣下摆处隐约露出的枪套轮廓。那是他上周冒着风险,在黑市为她弄到的勃朗宁m1906,小巧玲珑,便于隐藏。他甚至还记得,枪柄上缠着他亲手挑选的防滑红绸,那抹艳色在沉闷的冬日里曾显得格外突兀。风雪突然穿过巷口,卷起沈安娜颈间的围巾一角,露出她白皙脖颈上那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南京大屠杀时,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纪念,是刻在骨血里的仇恨与警醒。
拒绝的话语哽在喉头,化作一声低沉的嘱咐:穿旗袍。凌啸岳将手中的油纸伞又往她那边倾斜了些,遮住更多的风雪,记者的身份,要像个样子。
沈安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那弧度极浅,却足以让凌啸岳想起初春时节,冰雪初融、寒梅乍绽的景象,清冷中透着一丝生机:记得带上相机,《中央日报》的记者,需要现场照片作为凭证。她后退半步,身影巧妙地隐入巷壁的阴影之中,驼色风衣的边缘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清冽而坚韧。对了,她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云雾茶性情娇贵,要用八十度的水温冲泡方才正好。第一遍的茶汤,切记要倒掉,那道工序,叫做。
巷子深处,远远传来黄包车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凌啸岳收起伞时,沈安娜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雨幕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下意识地摸出怀中的旧怀表,表盘上狰狞的裂痕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这是去年枣宜会战的战场上,张自忠将军壮烈牺牲后,他从尸横遍野的土地上亲手捡回来的。表盖内侧,那苍劲有力的精忠报国四个字,此刻正随着他胸腔里澎湃的心跳,微微发烫,仿佛有生命般灼热。
南岸方向,望江楼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黑暗中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充满了未知与危险。凌啸岳将怀表小心翼翼地揣回内袋,指尖在布料上反复摩挲着那四个字,然后毅然转身,汇入街角处因躲避空袭警报而慌乱涌动的人流。明天下午三点,望江楼,他将在那里等待一个身份成谜的接头人——可能是敌人伪装的盟友,也可能是盟友伪装的敌人。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先查清那罐云雾茶的真实来历——金佛山脚下,正是中共南方局一个重要秘密联络点的所在之地,这绝非巧合。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密的雪花落在凌啸岳的肩头,转瞬便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渗入单薄的衣料,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预兆,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他想起秦海龙在审讯室里录下的最后口供,那个贪生怕死的小特务,在酷刑下哭喊着:别杀我!山猫...山猫说要在望江楼等一条大鱼......
大鱼究竟是谁?是潜伏在日军内部的我方卧底,还是渡边一郎精心布置下的致命诱饵?凌啸岳抬头望向被炮火熏得漆黑的夜空,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艰难地时隐时现,黯淡的光芒如同此刻重庆城里,无数双隐藏在暗处、或坚定或迷茫的眼睛。前路漫漫,杀机四伏,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