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新的阴影(2/2)
“在想战争结束后的重庆。”凌啸岳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窗外沉睡的城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时候,这些钟表,”他的目光转向墙上那些指针停摆、显示着不同时间的旧钟表,“是不是就能走到同一个时间?”他的话语,像是在说钟表,又像是在说那些被战争分割、离散的人们,以及这个支离破碎、期盼统一的国家。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将他眼底的忧虑,也轻轻笼罩了起来。
沈安娜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无形的手攥紧。这是他们合作以来,凌啸岳第一次流露出超越任务本身的、近乎哲学的思考。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不偏不倚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沉淀着连日高强度任务带来的疲惫,有完成“惊蛰”计划后的坚毅,更有一丝她从未在这位铁血硬汉脸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迷茫。这位代号“孤狼”的军统精英,似乎正在经历某种不为人知的蜕变,冰冷的外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会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尖在桌面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电流击中般迅速缩回,指尖却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四目相对,一丝微妙的情愫在空气中弥漫,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将那份悸动悄然掩藏。窗外的薄雾,不知何时又浓了几分,隐隐传来江轮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如泣如诉,在寂静的春夜里久久回荡,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秦海龙打着饱嗝从里间踱出来,牙签在嘴角叼出个滑稽的弧度:“我说你们俩,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窗边眉来眼去地看什么西洋景?快来快来,三缺一就等你们了!老方可说了,今儿谁输了谁钻桌子,不许耍赖!”他浑然不觉自己刚才差点撞破两个情报人员之间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时刻,大大咧咧地将一副略显陈旧的扑克牌“啪”地拍在八仙桌上,牌角微微卷起,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老方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堆着憨厚的笑,眼底却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筷。凌啸岳不动声色地重新坐回藤椅,沈安娜也敛衽回到自己的座位,两人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空气中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彼此能感知的张力。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缩影——光明与黑暗在每一寸土地上激烈交锋,希望与绝望在每个人心中反复拉锯。
凌啸岳洗牌的手指突然停住,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起苏曼丽牺牲前,在码头仓库那血色黄昏中交给他的那枚“夜莺”徽章,此刻正冰冷地贴在他心口的位置,躺在贴身的口袋里。那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战争远未结束,牺牲仍将继续。孙志远的笑容还历历在目,他却已经长眠于地下;“惊蛰”计划虽然成功挫败,但敌人的新阴谋早已在暗室中悄然酝酿。他们不过是打赢了一场局部的战役,真正的战争,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怎么了?”沈安娜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他瞬间的凝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凌啸岳缓缓摇头,将一张红心a精准地发到秦海龙面前,动作沉稳如常:“没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是觉得这雾气,散得太慢了。”他望向窗外,那片盘踞在山城上空的薄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灰色罗网,将整个城市牢牢包裹其中,密不透风。在那些肉眼看不见的角落,无数双贪婪而凶狠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窥视,无数个阴险毒辣的阴谋正在悄然编织、发酵。
秦海龙兴高采烈地一把抄起那张红心a,像个孩子般咧开嘴笑,完全没注意到凌啸岳和沈安娜之间那短暂交汇的、凝重如铁的眼神。老方给墙角那座老式挂钟上弦的手指微微一顿,金属钥匙与齿轮的咬合声戛然而止。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墙上那些或停摆、或慢走的钟表——1点15分,3点42分,5点07分……每一个静止的时刻都可能是下一次生死行动的秘密信号,每一声微弱的滴答声都像是来自地狱的催命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凌啸岳端起粗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米酒的温热顺着喉咙一路滑下,熨帖了食道,却暖不了他那双常年握枪、早已习惯了冰冷的指尖。他知道,这场短暂得近乎奢侈的庆功宴一旦结束,他们又将各自奔赴危机四伏的战场,再次戴上伪装的面具。沈安娜会继续以《中央日报》记者那温婉知性的身份为掩护,在觥筹交错的社交场中搜集那些致命的情报;秦海龙将带着他那帮弟兄,顶着警察的身份,在龙蛇混杂的街头巷尾追查渡边一郎那狡猾的踪迹;老方依旧会守着这家修表店,在“滴答”的钟表声中,等待下一个接头暗号的响起,如同等待一个未知的命运。
而他,凌啸岳,军统“迷雾”小组组长,将继续做那匹在黑暗中独行的孤狼,潜伏在最深的寂静里,忍受着刺骨的孤独,等待最佳的狩猎时机,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窗外的薄雾中,隐约有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凌啸岳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握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周身的气息也瞬间冷了下来。但那黑影如同融入墨色的水滴,很快便消失在雨巷深处,只留下空荡荡的石板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夜雾制造的幻象。
“怎么了?”沈安娜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她的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向桌下——那里,一把小巧玲珑的勃朗宁m1906正静静地躺在皮套中,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凌啸岳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拿起酒壶,给自己的空碗添满,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的紧张从未发生:“没什么。”他甚至还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眼底深处依旧是化不开的寒冰,“大概是风声吧。这山城的夜风,总是这么不老实。”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绝不是风声。那轻盈得如同猫步的脚步声,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潜行技巧,那转瞬即逝的警惕姿态,分明是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特工。渡边一郎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新的阴影,已经如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晕染开来,笼罩在山城的上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挂钟的指针不知何时开始走动,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在寂静得能听到心跳的修表店里回荡,一声声,仿佛死神的脚步,由远及近,一步一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