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滚烫的誓言(2/2)
江水拍打着码头的石阶,发出沉闷的呜咽。秦海龙站在栈桥上,望着凌啸岳的背影,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挤出那句话:为什么不告诉我?声音压得很低,像被砂纸磨过的钢弦,细微的颤抖藏在每个字的尾音里,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凌啸岳正对着江面整理立领风衣,闻言动作一顿。指尖划过第三颗纽扣时,他缓缓转过身,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戏谑的眼角此刻像淬了冰:告诉你?让你带着老婆孩子,抱着你那刑侦队长的铁饭碗,一起跳进这刀山火海?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上那道浅疤——三年前南京撤退时留下的纪念。
铁饭碗?秦海龙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狮子,吼声震得水面炸开一圈涟漪。他猛地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弹痕,这是三个月前在磁器口,为了掩护你们转移,被日本宪兵队打的!安稳?我每天晚上都梦见老王他们被吊在城门上的样子,肠子垂到膝盖,眼睛瞪得像铜铃!他突然并拢脚跟,皮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脆响,右手啪地贴在眉骨——那是个标准的军礼,只是多年不练,掌心在太阳穴处微微发颤。离开部队十二年,这是他第一次重新敬这个礼。
凌啸岳同志。
三个字像子弹般击中空气。凌啸岳瞳孔骤缩,秦海龙却像没看见,目光灼灼地穿透夜色,仿佛要将对方烧穿个洞:前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学员秦海龙,现重庆市警察局刑侦队长,请求加入小组。
月光在秦海龙脸上切割出明暗棱角,平日里总挂着笑的嘴角此刻抿成直线,连眼角的笑纹都绷得发紧。凌啸岳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场巷战,秦海龙背着中弹的自己在屋檐下狂奔,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时,这个糙汉子还在骂骂咧咧:他娘的小日本,敢动老子兄弟试试!血顺着秦海龙的胳膊流进自己衣领,温热粘稠,像某种滚烫的誓言。
迷雾凌啸岳向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烟蒂,你儿子刚满周岁,你老娘有哮喘,换季就要进医院。
都安排好了。秦海龙从内袋掏出个牛皮信封,封口处盖着警察局的火漆印。他塞到凌啸岳手里时,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存折里有三百块大洋,够她们娘仨回乡下买两亩地。诀别信我写了三封,老娘、老婆、儿子各一封——儿子那封我让他娘等他十五岁再看。他突然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眼角却有晶亮的东西在闪:我秦海龙没读过多少书,但论打架,从朝天门码头打到歌乐山,没输过;论认路,重庆城的防空洞我闭着眼都能走;论抓人......他拍了拍腰间的左轮枪套,上个月刚把给日本人当狗的侦缉队队长沈老三从窑子里揪出来,打断了他三根肋骨。
凌啸岳捏着信封,指腹摩挲着吾妻亲启四个字。墨迹很深,把纸都洇透了,在背面透出模糊的黑影,像某种挣扎的灵魂。他忽然抓住秦海龙的手腕,那里有道横贯桡骨的刀疤,是五年前为了护一个卖唱姑娘,被日本浪人用武士刀划的。当时秦海龙攥着刀柄把浪人按在地上揍,血顺着指缝流进砖缝里,红得刺眼。
欢迎加入,秦队长。凌啸岳的拇指擦过那道疤,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比任何时候都沉,从今天起,你就是的刀。
两只手在月光下相撞,掌心的老茧像砂纸般摩擦。秦海龙的左手虎口有个月牙形的疤,是警校练枪时被后座力震的;凌啸岳的右手食指第一节是歪的,那是当年在上海炸军火库时被手榴弹片削的。伤痕与伤痕相触,仿佛两个破碎的齿轮终于找到了契合的齿牙。
远处传来巡逻艇的突突声,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来时,两人像猫一样缩进集装箱的阴影里。秦海龙的肩膀抵着凌啸岳的后背,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沉稳的心跳。江风卷起秦海龙的衣角,露出别在腰后的枪柄,金属表面反射着冷光。
对了,秦海龙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凌啸岳耳后,你上次说的梅机关,我查到点东西。他从鞋底抽出片油纸,展开来是张手绘的地图,他们在南岸弹子石有个秘密据点,守据点的小队长叫佐藤,据说以前是相扑运动员,一巴掌能拍碎牛头。
凌啸岳接过地图,指尖在某个标记着红叉叉的位置停顿。那里是家绸缎庄,上个月刚被秦海龙以走私军火的名义查封——现在想来,恐怕是早就盯上了。
脚步声在仓库深处渐远,最后被江水吞没。夜色依旧浓稠如墨,但两个男人相握的掌心里,却腾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重庆的寒夜里,烧得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