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惊蛰倒计时(2/2)
“我们需要兵,”她放下茶碗,声音因咳嗽和虚弱而有些发飘,却异常坚定,“至少一个满编连的兵力,才能勉强同时守住这五个点。否则,顾此失彼,必败无疑。”她的目光扫过墙上那个触目惊心的五角星,眼神里充满了凝重。
凌啸岳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军统重庆站能动用的人手……他在心中快速盘算着,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割他的心。“军统重庆站能动用的人手,加上我们潜伏的,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十。”他睁开眼,眸中布满血丝,指节因用力攥拳而泛白,甚至隐隐有些发青,“而且,孙志远那个叛徒,肯定已经把消息捅出去了。现在别说调动正规军,就算我们敢调动一个班,恐怕都等不到天亮,就会被汪伪的特务和日军的便衣包了饺子。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作为一名军人,不能堂堂正正调兵遣将,反而要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这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憋屈。
沈安娜沉默了。她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空白的情报纸上快速勾勒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切割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突然,她的笔尖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或许……我们不一定需要正规军。”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红晕,那是激动与希望交织的色彩。她将画满草图的纸推到凌啸岳面前,指着上面几个不起眼的标记点:“你看,这三个防空指挥中心附近,都有我们中共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那里有我们的同志,还有可靠的爱国群众。至于大溪沟发电站,”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里的工人里,藏着不少抗日救国会的骨干成员,他们……”
“把平民卷进来?”凌啸岳猛地从墙上直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声音陡然拔高,眼底风暴翻涌,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几步跨到桌前,大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油灯都晃了晃,灯芯爆出几点火星。“不行!绝对不行!”他低吼道,额上的青筋更加暴起,“他们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我们是军人,是守护者!怎么能让他们去直面日军的枪炮和炸弹?这是我们的失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不仅仅是对这个提议,更是对眼下这无利局面的愤怒。他可以牺牲自己,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将那些无辜的生命推向死亡的深渊,那会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他们不是平民!”沈安娜也猛地站起身,尽管身形单薄,此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凌队长,你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工人和市民吗?大溪沟发电站的老王师傅,他唯一的儿子上个月死于日军的无差别轰炸,尸骨无存!还有磁器口的李工程师,他全家,父母、妻子、一双儿女,都在南京大屠杀里没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与愤怒。她突然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们不是在帮我们,他们是在保卫自己的家,保卫这座城!他们比我们更恨日本人,比我们更想守住这座城市,因为这里,有他们失去一切后,仅剩的念想!”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
凌啸岳怔怔地看着沈安娜,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决绝的神情,听着她字字泣血的话语。老王师傅佝偻的背影,李工程师沉默的眼神……那些曾经被他视为“后方百姓”的面孔,此刻一一浮现在眼前,变得鲜活而沉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一直以军人的职责要求自己,却忽略了这片土地上,蕴藏在民众心底最深沉的力量。
墙上的挂钟,又一次敲响了。
当——
凌晨一点。
距离那个代号“惊蛰”的毁灭性计划,只剩下最后的两小时。
钟声仿佛一把重锤,敲打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油灯的光芒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照着他们复杂而凝重的神情。红绳交织的血色五角星在墙上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空气中,除了钟摆单调的滴答声,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以及那仿佛能听到的,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响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四、无声的誓言
凌啸岳的动作快如惊电,猛地攥住沈安娜的手腕,将她猝不及防地按在斑驳的土墙上。煤油灯的光晕在两人急促起伏的胸膛间摇晃,投下幢幢鬼影,仿佛将这逼仄空间里的紧张气氛具象化。他能清晰地嗅到她发间那缕独特的气息——硝烟的微苦混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属于战场和女性的奇妙糅合。而她眼底深处,两簇压抑的火焰正熊熊燃烧,那是决绝,是不屈,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情愫。
粗糙的墙面硌得沈安娜脊背生疼,但她没有挣扎,反而迎上他深邃如寒潭的目光。
如果失败......凌啸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三个字像沉重的铅块,坠在两人心头。
不会失败。沈安娜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反手紧紧握住他小臂上贲张的肌肉。那触感硬得像淬火的精钢,却在她指尖的温度下,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震颤,仿佛触动了某种深埋的神经。我们还有你。她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凌啸岳的血脉。
凌啸岳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将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咽了回去。他猛地转身,从腰间拔出手枪,金属机件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一声,弹匣被卸下,七颗黄澄澄的子弹被他倒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同命运的骰子。七发子弹,七个目标。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重新将子弹一颗接一颗压满弹匣,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决绝,我守最大的那个。他推上膛,一声轻响,仿佛已锁定了猎物。
沈安娜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突然笑了。那笑容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绽开,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她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那支陪伴她多年的银质发簪,簪头的梅花在灯光下精致而冷冽。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旋开中空的簪身,露出里面藏着的、细如发丝的毒针,在光线下泛着幽蓝的暗光,无声地诉说着致命的危险。我去会会渡边一郎。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茶会,而非与死神共舞。
凌晨一点四十分,木门被轻轻叩响,三短一长,是约定的暗号。老方带着两个面色尚显稚嫩却眼神坚毅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们是地下党的报务员,肩上沉甸甸的不仅是发报机,更是千钧重担。发报机已在里屋架设完毕,天线隐蔽地伸向窗外,融入沉沉夜色。凌啸岳将五份绝密情报分别装进不同颜色的信封,封蜡在烛火上融化,滴落在封口,他用指腹按上三个不同的印章——军统的梅花孤傲冷艳,中统的火炬燃烧着狂热,还有中共的镰刀锤头沉稳厚重。这三个平日里针锋相对的符号,此刻却并排躺在桌上,为了同一个目标,暂时放下了恩怨。
告诉他们,这是最后通牒。凌啸岳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要么联手,要么一起给重庆陪葬。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重量,掷地有声。
沈安娜正在给她的勃朗宁手枪装弹,纤细的手指动作麻利而稳定。当弹匣一声精准归位的瞬间,整座城市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紧接着,凄厉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划破夜空,如同濒死者的哀嚎,这一次,不再是令人心悸的演习,那急促的节奏里透着真实的死亡气息。
开始了。凌啸岳抓起墙角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地图、指南针和仅剩的三颗手榴弹,棱角硌得他肋骨生疼,却让他感到一种踏实。他最后看了沈安娜一眼,黑暗中,她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还有枪口偶尔反射的远处爆炸的火光,如同暗夜中闪烁的寒星。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凝结成三个字:三点钟。这是约定,是承诺,也是他们在命运棋盘上落下的最后一子。
不见不散。沈安娜的回答简洁而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两人同时转身,没有多余的告别,没有缠绵的回望,像两把即将出鞘的绝世好刀,带着凛冽的锋芒,迅速消失在重庆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街巷里。他们的背影决绝而孤单,却又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的力量。
身后,老方已经戴上耳机,开始调试发报机。嘀嘀嗒嗒的电键敲击声急促如擂鼓,在寂静的夜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网住了整座城市的命运,也牵动着千里之外的战局。
墙上的挂钟,黄铜指针在黑暗中沉默地移动,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坚定地走向那个注定被历史铭记的时刻——凌晨三点,惊蛰时分。传说中,这是万物复苏、春雷始鸣的时刻,但对于此刻风雨飘摇的重庆来说,也可能是万物凋零、生灵涂炭的终点。整座山城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无边的黑暗与等待中,聆听着命运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