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秀雅的求助(1/2)
重庆的夏夜,总像是被老天爷随手打翻的墨砚,泼得天地一片昏沉。而突如其来的暴雨,更如一把锋利的巨刃,将这闷热粘稠的夜切割得支离破碎,不成章法。凌啸岳独自伫立在药材铺二楼的窗前,任由窗外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老旧的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小楼吞噬。他指间夹着的烟卷,在接连撕裂夜幕的闪电中明明灭灭,那猩红的火点,如同他此刻内心深处不易察觉的焦灼。每一次电光骤闪,都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般冷峻,眉宇间那道浅浅的疤痕,也随之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悍厉之色。雨幕苍茫,远处七星岗方向,隐约传来防空警报那悠长而凄厉的残响,断断续续,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山城高低起伏的轮廓间无助地哀鸣、回荡,最终消散于厚重的雨帘之中,却在人心头留下沉甸甸的阴霾。
他已在此等候多时。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陈香与雨水的湿腥,混杂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气息,与窗外的肃杀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凌啸岳微微眯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幕,警惕地扫视着巷口的动静。
“咔嗒。”
一声极轻微、几乎要被雷雨声淹没的暗号敲击声,从后巷的方向传来。三长,两短。节奏分明,不疾不徐,正是他与林秀雅事先约定的信号。凌啸岳眼中寒光一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迅速掐灭烟头,火星在指间一明即灭,仿佛从未存在过。转身,他的动作沉稳而迅捷,没有丝毫多余。目光扫过房间一角的博古架,上面陈列着各式瓶瓶罐罐,古色古香。他熟稔地在一尊不起眼的青花瓷瓶底座上轻轻一旋,“咔”的一声轻响,博古架侧面竟滑开一道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把加装了消音器的勃朗宁m1911,黑沉沉的枪身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凌啸岳将枪取出,动作轻柔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精准,他检查了一下弹匣,又拉动套筒,让一颗黄澄澄的子弹上膛。金属部件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被窗外轰然的雷鸣与密集的雨声完美地掩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一丝微澜便消失无踪。他将枪稳妥地别在腰后,用衣衫掩盖好,这才走到楼梯口,静候来人。
楼下传来楼梯“吱呀吱呀”的呻吟声,在这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刺耳。药材铺老板老张,一个年过半百、平日里总是眯着眼笑的老头,此刻却佝偻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警惕。他引着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登上楼来。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蓝色学生旗袍。旗袍的下摆和袖口都已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细却略显单薄的曲线。湿漉漉的发髻散乱地垂在颊边,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更添几分狼狈与凄楚。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件,看形状,像是几本书。凌啸岳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正是孙志远那位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安静得像空气一样的秘书,林秀雅。然而此刻,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几分怯懦与温顺的杏眼,却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往日里温顺柔和的神态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与惊惶,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不稳。
“凌少校......”她甫一见到凌啸岳,声音便控制不住地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刚要习惯性地躬身行礼,却被凌啸岳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坐。”凌啸岳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指了指八仙桌旁的一把太师椅,自己则选择坐在了对面光线相对昏暗的位置,隐入阴影之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老张,守在楼下,十五分钟内不接客,任何人问起,就说我在楼上歇晌。”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让人不敢违抗的威严。
“欸,好嘞,凌长官。”老张连忙应下,看了林秀雅一眼,眼神复杂,随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将楼下的喧嚣与楼上的凝重隔绝开来。
木门合上的瞬间,仿佛抽走了林秀雅最后一丝支撑。她双腿一软,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堤坝,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一种夹杂着恐惧、绝望与无助的哭声,令人心碎。她手中紧攥的油纸包也随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散开了。里面露出一本线装的《论语》,书页间夹着的一张米黄色信笺飘落出来,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字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凌啸岳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却没有立刻去捡。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看着她在敌人心脏里艰难求生,看着她此刻的脆弱与失控。他想起三天前,在国泰大戏院喧嚣的厕所里,她是如何利用那短暂的间隙,用颤抖的手将一张画着奇怪符号的戏票存根塞给自己——那张看似普通的纸片,后来经情报处的秦海龙连夜破译,竟是日军对重庆防空系统火力布防的简图!那符号的每一笔,都可能浸透着她的冷汗与决心。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体里却蕴藏着一股令人敬佩的勇气。
“他们把我弟弟转移了。”林秀雅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未干的雨水,从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滑落,划出两道清晰的泪痕。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昨天孙会长说,要送他去上海治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那么体贴入微......可我,我在他书房门外,无意间听见了他打电话......根本不是去医院......”她激动地说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里的空气都咳出来。她颤抖着从旗袍的暗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相纸上,一个戴着圆眼镜的少年正对着镜头咧嘴笑着,笑容干净而阳光,眼神清澈。“我弟弟......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就弱,根本离不开重庆的药,离不开熟悉的医生......他们这是要把他当成要挟我的筹码啊!”她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凌啸岳接过照片的手指微微一顿。指尖传来照片粗糙的质感和那残留的、属于林秀雅的体温与湿意。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见到林秀雅如此失控。第一次,是在孙公馆那场觥筹交错、暗流涌动的酒会上,她莫名打碎了日本领事馆武官的酒杯,当时他只当是她不胜酒力的失态,现在想来,或许是那一刻的屈辱与愤怒让她瞬间失控。第二次,是在中央银行森严的档案室,她“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延误了日军假币模板的交接,那一次,她眼中闪过的决绝与后怕,他至今记忆犹新。这个看似温顺无害,在孙志远身边如同菟丝花般依附的女子,竟一直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在钢丝上跳舞,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说重点。”凌啸岳将照片仔细地揣进内袋,紧贴着胸口,那里传来温热的心跳,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他的语气依旧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只是在例行公事。然而,在桌下,他的手却悄悄动了动,将自己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不着痕迹地推到了林秀雅的手边。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林秀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迅速抓起手帕,紧紧捂住嘴,努力压抑着哭声。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如此反复三次,才勉强将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尽管身体仍在微微颤抖。“是作战处的刘参谋,刘振邦。”她抬起红肿的双眼,目光急切地看着凌啸岳,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每周三下午,孙会长都会以商会名义,去给他送‘慰问品’,地点就在上清寺那家‘静心茶馆’的包厢里,很隐蔽。昨天我整理文件时,无意中看到他们在低声交谈,还拿出地图核对......是高射炮阵地的坐标参数!我听到了,他们在说炮位的角度、射程......”
“坐标参数?”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猎豹发现了猎物,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三个月前,日军对兵工署那一次精准得可怕的轰炸,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偶然,是情报泄露。现在看来,那绝非偶然!背后定然有内鬼作祟,与日军里应外合!他想起沈安娜上周在记者招待会上拍到的照片——刘振邦胸前那枚看似普通的钢笔,笔帽上那个不起眼的樱花纹章,与“梅机关”特派员佐佐木平日里佩戴的徽章,竟是惊人地一致!当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未曾深思,如今串联起来,一条清晰的线索已然浮现。刘振邦,果然就是那个潜伏在我军内部的蛀虫!一股寒意,从凌啸岳的心底悄然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窗外骤然炸响的惊雷,如同撕裂夜幕的利刃,将药材铺里凝滞的空气劈得粉碎。林秀雅浑身一颤,手中的青瓷茶杯险些脱手,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水光、温顺如小鹿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涛骇浪,死死盯着凌啸岳,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凌少校!”她突然扑上前,冰凉的手指像铁钳般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结实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求您,救救我弟弟!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查‘渔夫’,我可以帮你们拿到孙志远和日本人交易的账本,只要您肯救我弟弟……”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混合着窗外的风雨声,显得格外凄厉。“他们说……只要我老实做事,就不会伤害我家人,可现在……现在他们要把我弟弟送去满洲当劳工……”
凌啸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反手按住她不住颤抖的手背,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皮肤传递过去,试图安抚那份濒临崩溃的绝望。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两人都是一怔——在这危机四伏、人人自危的谍战棋局里,任何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都近乎奢侈,甚至可能致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掌心的冷汗,黏腻而冰冷,以及那份在极致绝望中生出的惊人力量,那是一位姐姐为了保护弟弟所能爆发出的全部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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