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秘书的抉择(1/2)

林秀雅的手指在老旧的雷明顿打字机键盘上微微颤抖,并非全然因为机件的滞涩。打错的字母如同深秋的寒雨,凌乱地溅落在米黄色的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像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心事,斑驳而沉重。窗外的梧桐叶被晚风拂得沙沙作响,那细碎的声响却丝毫掩盖不住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那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仿佛被无限放大,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指尖都泛起细密的冷汗。

林秘书,这份《战时物资统制实施细则》,明天一早就要呈给渡边太君过目。孙志远的声音从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传来,依旧带着他那副惯有的温和笑意,仿佛春日暖阳。可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像西伯利亚冰原上淬了毒的冰锥,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寒光凛冽,直直刺向她。你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是昨晚没休息好?还是...有什么心事?

最后那句问话,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对不起会长,我...我马上重打。林秀雅慌忙抽走废纸,指尖因用力而在复写纸上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尖锐的痛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她能感觉到孙志远的目光如同实质,始终黏在她的背上,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阴冷地审视着猎物的每一寸肌肤。三天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渡边一郎那穿着锃亮军靴的脚,是如何粗暴地踹开她租住的阁楼木门;那张承载着她全部温暖回忆的全家福照片,是如何被他狠狠摔在积灰的桌上,玻璃相框四分五裂,如同她瞬间破碎的心。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早已通向了万丈深渊,再无回头可能。

令尊的咳嗽,在租界的同仁医院可安好?孙志远慢悠悠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抹浓艳的绿色在灯光下流转,像极了深潭里的水草,缠绕着致命的危险。听说令弟在圣约翰大学的学费,也该缴了吧?我记得是这个月十五号截止,可别耽误了孩子的学业。

一声,打字机的金属按键突然卡住。林秀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涌到眼眶的热意强压下去。父亲日渐严重的肺结核,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弟弟求知若渴的眼神,和圣约翰大学那笔高昂的学费通知单;还有母亲常年病痛缠身,离不开的进口西药——这些被日本人牢牢攥在手里的筹码,每一天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的心上反复切割,鲜血淋漓。当渡边的军靴踩碎窗玻璃,带着风雨闯进阁楼时,她分明看见两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像幽灵般架着父亲瘦弱的肩膀,母亲惊恐的尖叫声被粗糙的毛巾死死捂住,那双绝望的眼睛,成了她夜夜惊醒的噩梦。

会长放心,我...我这就处理好文件,绝不会耽误呈给太君。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堪堪遮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以及那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恨意与屈辱。

黄昏时分的商会大楼,弥漫着孙志远最爱的桂花乌龙的甜腻香气,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雪茄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林秀雅抱着整理好的文件,脚步轻缓地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长廊,雕花栏杆外的夕阳如同融化的金子,将她的影子在地毯上拉得细长而孤单。三楼档案室厚重的铜制门牌,在橘红色的余晖中泛着冷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她习惯性地摸了摸领口的珍珠胸针——那是一颗圆润光洁的淡水珠,用细密的银线串着,是上周在国泰大戏院,《中央日报》那位沈安娜记者在座位下的。当时,沈安娜弯腰捡拾时,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手背,留下三短两长、清晰可辨的叩击暗号,那是她们组织内部通用的信号。

林秘书要查什么档案?看守档案室的老王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浑浊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老王头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看人一向很准。

孙会长要查阅民国二十六年的商业年鉴,说是核对一些战时物资的旧账目。她报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目光却如鹰隼般快速扫过文件柜第三层——那里,才藏着她今日真正的目标,那个足以让整个山城震动的秘密。当老王头转身去取墙角挂着的钥匙串时,她的高跟鞋跟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轻轻敲击出特定的节奏:嗒-嗒-嗒(短暂停顿)嗒-嗒。这是凌啸岳同志通过沈安娜传递的紧急联络信号,对应着最新一期《申报》中缝广告的密码体系,翻译过来就是:有紧急情报,速取。

档案室的空气里漂浮着陈年尘埃与樟脑丸混合的味道,带着时间的腐朽气息。林秀雅假装整理散乱文件的手指,在编号丙-73的牛皮纸袋上若无其事地停留了片刻。袋口没有完全封紧,露出的半截电报纸上,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一阵发麻,心脏也随之狂跳起来。三天前,渡边一郎醉酒后得意忘形说漏的话,此刻突然清晰地回响在耳畔:渔夫安全抵渝,整个重庆的老鼠们,都会知道皇军的厉害!到时候,重庆城就是一座死城!渔夫,这个潜伏在我方内部多年的高级间谍,竟然要在近期抵达重庆!

林秘书,找到了吗?民国二十六年的年鉴。老王头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带着迟缓的沉重。

找到了,麻烦您了王师傅。她迅速收回思绪,抱起那本厚重的商业年鉴转身,胸针上的珍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而坚定的光芒。就在刚才那短短几秒钟内,她用留着长指甲的右手食指,在丙-73号牛皮纸袋内侧,快速而隐蔽地划下了商会密室的方位图——那个只有孙志远和几名核心汉奸成员才能进入的地下密室,此刻,恐怕正回荡着发报机急促而隐秘的滴答声,将无数情报发往南京的日军司令部。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从天空垂落,严严实实地笼罩住整个山城。林秀雅提着一个空菜篮,装作下班买菜的样子,走进熟悉的巷子。墙上,不知是谁新刷的粉笔标语抗日救国,人人有责,已经被傍晚的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道淡淡的白色痕迹。二楼阁楼的窗户,本该透出母亲为她留的昏黄灯光,那是她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温暖慰藉。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去,脚步却猛地僵在原地——窗帘的缝隙里,那盏凌啸岳特意为她准备的、本该彻夜亮着的蓝色台灯,此刻,是熄灭的!

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这是凌啸岳教她的紧急撤离信号!蓝色台灯熄灭,意味着组织暴露,必须立刻撤离!她猛地转身想走,却冷不防撞进一个坚实而冰冷的胸膛。一股浓烈的、属于特高课制服的樟脑丸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呛得她几欲作呕。下一秒,渡边一郎那双带着白手套的冰凉手指,凶狠地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林小姐深夜出来采购,真是贤惠淑德啊。男人的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韵律。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腰间的武士刀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军靴毫不留情地碾过她掉在地上的菜篮,西红柿、鸡蛋摔了一地,鲜红的汁液在青石板上洇开,像一滩刺目的血迹。只是不知,林小姐在档案室里,那本商业年鉴看得如何?可有什么...意外收获?

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林秀雅知道,她暴露了。但她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抹平静的微笑,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抹晚霞。

阁楼木质楼梯的吱呀声,像淬毒的针,刺破了林秀雅强装的镇定。她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成冰,顺着血管缓缓下沉,冻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透过门缝,两个身着黑色短褂的男人,像两头沉默的猎豹,正拖拽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那麻袋在木地板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而每一次撞击地面的闷响,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突然,麻袋的一角滑落,露出了一截熟悉的灰色布料——那是父亲最爱的长衫,他总说这料子穿着舒服,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可此刻,那衣角却像破败的旗帜,无力地垂着,上面赫然沾着几块暗红的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极了干涸的血迹。林秀雅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太君饶命!”一声凄厉的哭喊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的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坐在冰冷的瓷砖上,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硌得生疼,指甲深深抠进肉里,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他们逼我的——是孙会长,他说如果我不听话,就……”她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她。

渡边雄一缓缓蹲下身,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压抑。他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此刻像鹰隼般锐利,直刺林秀雅的灵魂。他用军刀的侧面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刀刃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她惨白如纸的脸,失魂落魄的眼神,以及……眸底深处那一团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的,微弱却倔强的火焰。

“孙会长说,”渡边的中文带着生硬的口音,却字字清晰,“林秘书今天去了档案室三次。每次停留的时间,都足够你记住不少有趣的东西,是吗?”他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毒蛇吐信,“可惜啊,你的家人,恐怕等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军刀微微转动,锋利的刀刃贴上了她细腻的脖颈,寒意瞬间侵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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