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晨曦前的阴霾(2/2)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游走于刀锋边缘的危险与魅惑。她今日穿了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一枚珍珠发卡被轻巧地摘了下来,别在耳后——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却让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里,一片青紫的淤痕赫然在目,像一朵开败的暗花,狰狞而醒目。凌啸岳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他认得那痕迹,那是昨夜码头拦截时,与日本宪兵队短暂交火留下的记念。那瞬间的窒息感和暴力,仿佛透过这伤痕,依然能嗅到硝烟与血腥的味道。这个女人,昨夜离死亡如此之近。
苏曼丽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店内,掠过凌啸岳紧蹙的眉头,掠过沈安娜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警惕,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紧握着的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积着薄尘的修表工作台上。
那是一串黄铜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而沉郁的光泽。钥匙圈上,一枚小巧精致的樱花吊坠尤为显眼,粉白的花瓣似乎还带着晨露的湿润,却在此刻显得格外讽刺。
孙会长在珊瑚坝机场有架私人飞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倾诉,又像是做出了某个耗尽心力的决定,这是我能给你们的最后礼物了。
最后礼物?凌啸岳心中一凛。他的视线从钥匙上移开,落在了苏曼丽脚边那个半开着的行李箱上。箱子的一角,一张船运标签清晰可见,上面的目的地用黑体字印着——里斯本。一个遥远得如同梦境的欧洲城市。
原来如此。凌啸岳心中了然。这个在重庆各方势力间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女人,这个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永远让人看不透底牌的苏曼丽,终于也要为自己选择一条退路了。她用这串通往自由的钥匙,作为她与这个风雨飘摇的城市、与这些危险同伴之间最后的告别。她要走了,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晨鸟啼鸣,反衬得店内愈发安静。
跟我们走。
清冷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是沈安娜。她往前踏出一步,目光直视着苏曼丽,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与真诚。你知道的太多了,关于,关于日本人的计划,甚至关于我们...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里斯本,未必就是真正的安全港。
她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试图剖开现实的伪装。在这个乱世,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是活不长久的。苏曼丽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日本人和汪伪政权的威胁。她的离开,更像是一种背叛,他们怎会轻易让她全身而退?
苏曼丽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一阵轻笑从她唇间溢出。那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与自嘲,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一丝水光悄然泛起,让她原本精明锐利的眼神,此刻竟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沈记者...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却又藏着难以言喻的苦涩,还是这么天真。
天真?沈安娜的眉头蹙起,正要再说些什么,苏曼丽却已经转过身去。她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也没有再解释一个字。
晨光恰好从敞开的门外涌入,在她纤瘦的背影周围镶上了一圈耀眼的金色轮廓,仿佛要将她与这肮脏、血腥的尘世隔绝开来。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决绝。
我这样的人,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宿命般的悲凉,从来不需要救赎。
话音落下,木门被她轻轻带上。
叮铃——
清脆的铜铃声再次响起,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店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串黄铜钥匙和那枚小小的樱花吊坠,在晨光中无声地躺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凌啸岳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不需要救赎...吗?他低声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女人,用她自己的方式,选择了一条或许孤独、或许危险,但终究是属于她自己的路。而他们,也即将踏上另一条充满未知与荆棘的道路。
沈安娜默默地走到工作台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枚冰凉的樱花吊坠,眼神复杂难明。晨曦已至,可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却似乎更加浓重了。
五、山雨欲来
修表店里,老座钟的滴答声如同时间沉稳的心跳,与窗外山城凌晨特有的湿冷空气交融。突然,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尖锐得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秦海龙的电话打进来时,背景音里不仅有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隐约的呼喊与金属碰撞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仓促间失去了秩序。李副处长失踪了!刑警队长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沙哑变形,每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他办公室...发现了这个!
电流的滋滋杂音中,传来纸张被匆忙拿起的摩擦声。老方眼神一凛,迅速将电话听筒接到旁边的扩音器上,他枯瘦的手指在操作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年的情报生涯告诉他,平静的表象下往往潜藏着最汹涌的暗流。
下一秒,李副处长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阴柔与刻意拿捏的嗓音,透过电波清晰地弥漫在狭小的修表店里,声音里却没有了往日的伪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轻笑:凌少校,当你听到这段话时,已经开始运作了。记住,背叛者...永远没有好下场...那笑声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恶意,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凌啸岳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配枪枪套,指节微微泛白。李默群的叛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重庆情报网的心脏。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李默群平日里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模样,那副道貌岸然的皮囊下,竟藏着如此歹毒的心肠。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个人叛逃,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针对整个山城情报系统的精准打击。
录音在此处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扩音器里短暂的死寂之后,凄厉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骤然响彻了整个山城的夜空!那声音穿透窗棂,钻入骨髓,让空气瞬间凝固。
凌啸岳猛地冲向窗边,一把推开积着薄尘的木窗。凛冽的晨风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他极目远眺,只见城区上空,不知何时飘起了无数五颜六色的气球,它们挣脱了束缚,在灰暗的天幕下缓缓升起,如同一场诡异而致命的庆典——那是日军间谍发出的信号,是死神降临前的招魂幡!更远处的天际线,已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初时如蚁群,渐渐变得清晰,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先是沉闷的嗡鸣,随即演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死神沉重而急促的鼓点,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快!文件!沈安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打破了凌啸岳的短暂失神。她早已冲到文件柜前,将一摞摞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地图、电报底稿迅速抱出。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双手在翻飞间没有丝毫犹豫。壁炉里的火焰早已被拨旺,跳跃的橘红色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投进来的文件,那些承载着无数秘密与生命的纸张迅速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凌啸岳看着地图上代表日军动向的红圈在火焰中扭曲、消失,心中却明白,那些致命的信息早已通过李默群,传递到了敌人手中。
老方佝偻着身子,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电台,发报机的蜂鸣声短促而急切,与窗外愈发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悲壮而紧张的战争序曲。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汗水沿着沟壑滑落,浸湿了鬓角的白发,但那双眼睛却闪烁着专业与冷静的光芒,手指在电键上沉稳地跳跃,每一个字符都承载着十万火急的军情。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远处传来,大地仿佛都随之颤抖了一下。第一枚炸弹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爆炸,浓烟滚滚升起,如同一条狰狞的黑色巨龙,吞噬着晨曦前的微光。
凌啸岳的目光穿透窗外弥漫开来的硝烟,望向军统办公楼所在的方向。那里,此刻想必已是一片混乱。李默群这只潜伏的毒蛇留下的阴影,正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地蔓延开来,渗透到每个角落。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秀雅那张带着惊恐与无助的脸庞——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里,还有多少像她这样被胁迫、被利用的棋子?他们正站在良知与生存的十字路口,面临着生与死的艰难抉择,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晨曦挣扎着驱散了笼罩山城一夜的浓黑夜雾,将微弱的光芒洒向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然而,那光芒却驱不散笼罩在山城上空的战争阴霾,反而让断壁残垣与硝烟炮火更加清晰地暴露在世人眼前。
凌啸岳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尘土的味道。他缓缓拔出腰间的配枪,动作流畅而沉稳,开始仔细检查弹匣。金属的冰冷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这是他最熟悉的伙伴,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紧握的力量。
就在这时,沈安娜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轻轻放入他的掌心。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异常坚定。那颗子弹躺在凌啸岳的掌心,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
两人相视无言,目光在空中交汇。凌啸岳从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决心、同样的忧虑,以及那份无需言语便能领会的信任与托付。他们都明白,从这一刻起,彼此的生命,早已与这个国家的命运、与共同的信仰紧紧捆绑在一起,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窗外,嘉陵江的水流依旧,浑浊而奔腾,不舍昼夜地载着这座城市的苦难、坚韧与不灭的希望,奔向远方。
当敌机的轰鸣声如同死神的镰刀般再次撕裂长空,投下更多死亡的阴影时,凌啸岳扣动扳机的手指稳定如常,没有丝毫颤抖。他将那颗子弹压入弹匣,枪膛发出清脆的声,如同一个庄严的承诺。
属于他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他们退无可退,唯有向前,用鲜血与生命,去迎接那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