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惊蛰倒计时(1/2)
一、联络屋的灯光
民国三十年,惊蛰前七日,深夜十一点。
重庆城像块浸透墨汁的棉絮,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防空警报的凄厉余音似乎还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儿。老城区深处,青石板路尽头,一间挂着修表铺木牌的铺面后间,昏黄的煤油灯光晕在斑驳的石灰墙上投下两个沉默的人影,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
凌啸岳将最后一颗铁钉敲进窗户的木板缝隙,沉闷的声在死寂里格外分明。木屑簌簌落在满是划痕的桌面上,混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硝烟味与桐油味。他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虎口处磨出的血泡早已破裂,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刺目的红,可那双握惯了枪的手,此刻握着锤子却稳得像嵌在铸铁里。
沈安娜坐在褪色的藤椅上,右臂缠着浸血的绷带——那是三小时前商会大楼爆炸时,弹片擦过臂膀留下的记念。她正用镊子夹着半张烧焦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在台灯下铺展,仿佛捧着易碎的蝶翼。灯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微光,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
伤口还在渗血。凌啸岳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他的目光没离开她的手臂,绷带边缘渗出的暗红污渍正缓慢晕开,像朵在暗夜里悄然绽放的罂粟。他转身从墙角帆布包里翻出个棕色小瓶,玻璃瓶颈在灯光下转出冷光:老方托人从租界弄来的碘酒,英国货,比日本货少些灼痛。
沈安娜没有抬头,镊子精准地夹起纸片一角,焦黑的纸缘簌簌掉着灰末:比起孙志远保险柜里的东西,这点伤......她忽然顿住,指尖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口的抽痛,而是因为激动。在层层焦黑的纸烬下,两个蝇头小楷正从灰烬里挣扎着显形,墨迹像凝固的血。
凌啸岳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三小时前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商会大楼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气浪掀起她月白色旗袍的下摆,还有她推开他时,衣袖绽开的那朵血花——红得像要烧穿他的视网膜。他蹲下身握住她没受伤的左手腕,她的脉搏在他掌心急促跳动,像困在笼中的雀鸟。碘酒棉球触到伤口时,她睫毛如蝶翼般剧烈震颤了一下,眼镜滑到鼻尖,却硬是从齿缝间没漏出半点声响,只是指节深深掐进了藤椅扶手上的木纹里。
十二小时。凌啸岳盯着墙上老式挂钟的摆锤,黄铜钟摆左右摇晃,在墙上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在敲打着无形的倒计时,从现在到明晨三点,我们得让这半张纸片开口说话。他忽然攥紧拳头,掌心的血泡再次裂开,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滴在青砖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挂钟的滴答声里,沈安娜忽然轻轻摘下眼镜,用未受伤的左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月光从木板缝隙漏进来,在她眼角映出一点水光,不知是药水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在长江码头等船,她重新戴上眼镜,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只要破译出具体时间......镊子再次落下,这次稳如磐石。
凌啸岳起身走到窗边,透过木板缝隙望向沉沉夜色。远处江面隐约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像困兽在黑暗里呜咽。他摸出怀里的勃朗宁,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蔓延上来——这把枪今晚已经饮过血,或许很快又要再饮。
墙上挂钟的时针,正朝着命运的午夜,缓慢而坚定地挪动着。
二、情报拼图
台灯的光圈如同舞台聚光灯,将那张斑驳的木板照得雪亮。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纸张的焦糊味、旧书的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沈安娜指尖绷带上渗出的。她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些残缺的情报碎片,仿佛一位技艺精湛的匠人,试图将一幅支离破碎的命运图景重新拼接完整。
七张边缘焦黑卷曲的纸片,像被火舌舔过的蝴蝶翅膀,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半页被粗暴撕碎的电报,字迹潦草而急促,透着事发时的慌乱;三枚不同颜色的图钉,猩红、墨蓝、银灰,如同三颗凝固的血泪,被她用纤长稳定的手指按在木板的关键位置。每一次移动,手腕上的绷带都会随着动作微微滑动,偶尔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那是上次为了抢夺一份重要文件,与敌人周旋时留下的勋章,也时刻提醒着他们工作的危险与紧迫。她的眉头微蹙,平日里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痕迹。
“这应该是磁器口发电站的布局图。”沈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她拿起铅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迅速勾勒出轮廓,线条精准而流畅,“孙志远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竟把原图藏在了《资治通鉴》的封皮夹层里。若非你心细如发,察觉到那本书的书脊厚度与其他版本有异……”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凌啸岳,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庆幸。若是再晚一步,这份关乎重庆能源命脉的图纸,恐怕就真的永无见天日之时了。
凌啸岳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却并未离开木板:“是你先注意到他临终前反复摩挲那本书的动作。”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深知沈安娜的观察力,往往能从最细微的举动中发现破绽。他将放大镜小心翼翼地移到其中一张焦纸片的角落,光线透过镜片,将一个模糊的印记放大:“这里,有个时间戳——3月5日,03:00。”他的语气凝重起来,3月5日,惊蛰。这个日期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中激起千层巨浪。
“3月5日……”沈安娜低声重复,瞳孔骤然收缩。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另一处细节牢牢吸住,手指猛地按住了凌啸岳拿着放大镜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厚实的皮肉里,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肌切:“别动!看这个!”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另一只手迅速拿起旁边另一张稍大些的焦纸片,小心翼翼地与手中的拼合。
凌啸岳只觉手腕一紧,随即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冰冷与颤抖。他没有丝毫抱怨,目光立刻聚焦在她拼接的地方。两张焦黑的纸片边缘,那些残缺不全的字符,在两人屏息的注视下,奇迹般地咬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字样——“三所防空指挥中心同步瘫痪”!
“轰——”仿佛一道惊雷在两人脑中炸开。台灯的光晕在沈安娜骤然睁大的瞳孔里剧烈跳跃,映出某种惊心动魄的明悟与深切的恐惧。她终于明白了!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指向的是一个多么庞大而歹毒的计划!瘫痪防空指挥中心,就等于扼住了重庆的咽喉,让这座本就饱受轰炸的城市,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凌啸岳的呼吸也骤然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死死盯着那行字,眼前瞬间闪过三个月前在南京潜伏的日日夜夜。那段日子,如在地狱,步步惊心。他曾截获过一份类似的密码情报,当时绞尽脑汁破译后,只以为是日军一次普通的破坏计划,虽然也上报了,但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破坏,而是“惊蛰”计划的一次预演!一次残酷的、收集数据的预演!他们太大意了!一股深深的自责与懊悔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南京……那次是预演……”他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猛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急切地扯开自己的衣领,从贴身的衬衫里,小心翼翼地拽出一个用细铁链系着的金属小盒。盒子冰冷,贴着心口的位置,带着他身体的温度,也承载着他沉甸甸的责任。他迅速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三卷闪着金属光泽的微型胶卷。
“秦海龙昨天冒死送来的。”凌啸岳的语速极快,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后怕,“当时情况紧急,我初步判断是日军的军火运输路线,想着缓口气再细查,现在看来……”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光芒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爆破点的布防图!”沈安娜几乎是抢过了那三卷微型胶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胶卷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薄薄的片基里,仿佛蜷缩着整个重庆的命运,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也压在她的心上。她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胶卷的影子,也映出一份沉重到几乎无法呼吸的责任感。
这一刻,小小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台灯的光晕之外,是无边的黑暗,如同蛰伏在暗处的巨兽,正悄然张开它的血盆大口。而这方寸之间的光明里,摊开的不仅是情报的拼图,更是一场关乎数十万人生死存亡的无声战役。惊蛰已近,春雷欲动,他们必须与时间赛跑。
三、滴答作响的命运
镇宅老挂钟的黄铜钟摆沉重地划过最后一格,当——当——当——十二声沉闷的钟鸣,像十二记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凌啸岳和沈安娜的心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山城特有的湿冷,混杂着煤烟与淡淡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凌啸岳站在斑驳的木板墙前,墙上早已贴满了泛黄的地图和密密麻麻的情报纸条。他从帆布工具包里取出五枚雪亮的图钉,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钉帽,每一次按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图钉深深钉入墙体。磁器口、大溪沟发电站,还有城内三个至关重要的防空指挥中心——五个红色的圆点,如同五滴凝固的鲜血。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卷浸过蜡的红绳,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将这五个点逐一串联起来。红绳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最终交织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血色五角星,中心那一点交叉处,恰如毒蛇吐信,对准了山城的心脏。
“五个目标,”凌啸岳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磨砂纸在摩擦,他伸出粗粝的食指,缓缓划过红绳交叉的中心点,那里正是重庆城的几何中心,“日军的胃口不小,他们想在‘惊蛰’这天,让重庆彻底变成一座不设防的死城。”指尖下的红绳冰冷刺骨,仿佛能感受到另一端传来的死亡脉动。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却又深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灼,太阳穴上的青筋因连日未眠而突突直跳。
一直强撑着坐在木桌旁的沈安娜,胸口突然一阵剧烈的痉挛,她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声撕破了屋内的死寂。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左臂被弹片划伤的伤口,她疼得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痛呼溢出喉咙,右手紧紧按住受伤的部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缓过那阵剧痛,她颤抖着从桌下的帆布包里摸索出半块干硬的麦饼,饼上甚至还能看到牙印——那是她昨天剩下的晚餐。她没有去看那饼,只是就着桌上早已凉透的粗瓷碗里的冷茶,艰难地将饼咽下去。干涩的饼渣刮得喉咙生疼,冷茶则像冰水一样浇进胃里,激得她又是一阵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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