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档案员的牺牲(2/2)

他用牙齿狠狠咬开保险栓,金属的腥气在舌尖弥漫开来。此刻,他的手指因失血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将炸弹死死按在那个墨绿色的保险柜把手上——那里锁着梅机关潜伏在本市军政商各界的全部名单,是无数同志用鲜血换来的秘密,绝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沉闷的枪声在狭小的档案科空间里回荡。子弹撕开皮肉的剧痛让沈煜默眼前一黑,他低头看见鲜血正从腹部汩汩涌出,染红了那串挂在腰间的黄铜钥匙。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沿着冰冷的铁柜缓缓滑落,后脑勺重重磕在柜角,视线开始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六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午后突然撞进脑海。南京城破时的哭喊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犹在耳畔,妻子李秀文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将一个温热的银锁塞进他怀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血丝与决绝:阿默,活下去!带着囡囡活下去,把日本人的罪行告诉后人!告诉这个世界我们经历了什么!她最后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冲进了燃烧的里屋,留给她的是那个永远烙印在视网膜上的背影。

秀文......他喃喃低语,颤抖着从内袋掏出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半张全家福。照片上,妻子笑靥如花,襁褓中的女儿正好奇地吮吸着手指。他用尽力气,将这最后的念想塞进《申报》民国二十六年合订本的缝隙深处,那里曾报道过南京陷落的消息,如今,他将自己的一部分也留在了这里。

你们......永远不会得逞......沈煜默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血色,望向围上来的特务们。刀疤脸狰狞的笑容近在咫尺,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膛。他干裂的嘴唇却缓缓咧开,露出一抹诡异而满足的微笑,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下午三点二十一分,一声沉闷的爆炸从警察总局档案科传来,像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冲击波以惊人的力量扩散开来,震碎了临街办公室的玻璃窗,玻璃碎片如水晶雨般倾泻而下。几公里外的商会大楼会议室里,墙上那面价值连城的德国挂钟突然发出一阵齿轮错位的刺耳声响,厚重的黄铜钟摆应声坠落,指针永远停在了三点二十一分。

正在主持会议的凌啸岳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穿透窗户,望向警察总局的方向。几乎同时,身旁的沈安娜发出一声压抑的倒抽冷气,那短促而变调的吸气声,像一根针狠狠刺进凌啸岳的心脏——那是他们约定的最高级警报信号,意味着发生了最灾难性的变故。他握着钢笔的指节骤然收紧,墨水滴在文件上晕开一个深色的污点,如同他此刻骤然沉落的心。

坐在对面的孙志远脸色骤变,多年的特工本能让他瞬间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浓重关西口音的日语呵斥声脱口而出:动手!话音未落,他已掀翻了面前的会议桌。

几乎就在同一秒,档案科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急促而疯狂。秦海龙带着刑侦队的弟兄们刚冲到二楼走廊,就被迎面而来的气浪掀得后退几步。透过弥漫的烟尘,他看见冲天火光中,无数档案纸片被热浪卷起,像漫天飞舞的雪片,纷纷扬扬。其中一张轻飘飘地落下,恰好贴在他的警帽上——那是沈煜默工工整整抄写的《档案管理条例》,末尾那圈淡淡的咖啡渍,是今早沈煜默帮他整理卷宗时不小心沾上的,当时老沈还红着脸连说对不起。

妈的!这位以硬汉着称的刑侦队长,此刻双眼赤红如血,一拳狠狠砸在墙壁的青砖上,指节瞬间渗出血来。他一把抓起墙上挂着的汤姆逊冲锋枪,冰冷的金属枪身在掌心发烫。刑侦队跟我来!他咆哮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沙哑变形,有人敢在警察总局动土,老子今天崩了他狗娘养的!

爆炸的硝烟中,沈煜默感到生命正一点点从腹部的伤口流逝,像被戳破的暖水瓶里渐渐冷却的温水。他最后看见的,是对面档案柜玻璃门上,映出的那个模糊而陌生的身影——那个戴着圆框眼镜、总是佝偻着背、说话轻声细语、被年轻警员们私下称为老好人的中年男人,此刻竟奇迹般地挺直了脊梁,像一棵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青松。

他想起今早整理凌啸岳秘密送来的情报时,在那份记录着日军军火库位置的图纸页边空白处,看到的一行铅笔小字,笔迹遒劲有力:为了孩子们能在阳光下奔跑,不必再背诵防空警报的声音。当时他只是默默抚平了纸页的褶皱,将那份情报仔细夹进《海国图志》的书页间,心中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信仰的重量。它让平凡如尘埃的人,在这一刻绽放出钻石般的光芒。

当秦海龙带着队员踹开严重变形的铁门时,扑面而来的是刺鼻的硝烟和灼热的空气。眼前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档案柜的残骸扭曲成各种怪异的形状,纸张燃烧后的灰烬在风中打着旋。在保险柜焦黑扭曲的残骸旁,半截染血的档案员正静静躺在散落的文件中,照片上的沈煜默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圆框眼镜,正温和地笑着,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在无声地诉说:别难过,这个世界,终究会好起来的。

秦海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半截证件,指腹轻轻拂过照片上温和的笑容,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