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宝塔肉(2/2)

等待的时间里,陆远山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叩击着桌面。当第一声轻响打破寂静,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嗓音像是砂纸磨过旧唱片:“年轻时为了谈生意,整日泡在酒局里。”他突然低头笑了,笑纹里却浸着苦涩,“茅台配东坡肉,海参泡白酒,顿顿都是能把人吃进医院的阵仗。”苍老的手掌按在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直到那天疼得蜷缩在包厢地毯上,吐出来的全是混着血丝的胃酸……”

苏瑶悄悄调整拍摄角度,将众人的反应尽数收入镜头。林悦眉间的褶皱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握着速写本的手微微发抖;赵雪的画笔悬在半空,颜料在宣纸上晕开成墨团;陈宇轩擦拭酒杯的动作越来越慢,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玻璃杯与吧台碰撞出细微的震颤。

陈宇轩原本在擦拭他那副镶金边的墨镜,闻言停下动作。紫丝绸衬衫的珍珠母贝纽扣松了两颗,锁骨链缠绕在苍白的肌肤上,坠着的菱形银片随着他的动作轻晃,折射出细碎的冷光。他忽然将墨镜扣在鼻梁上,镜腿在鬓角压出两道红痕:“陆老哥,我年轻时也荒唐。”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声叹息,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右腕,那里贴着的止痛膏药边缘微微卷起,“天天泡在地下酒吧,跟着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摇头到凌晨,现在这双手,一到阴雨天就不得劲。”

楚凝单腿支在把杆上,另一条腿绷成笔直的弧线。舞蹈裤膝盖处的护垫已经磨得起球,边缘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地板蜡碎屑。她指尖颤抖着按住膝盖,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进锁骨凹陷处:“我比你也好不到哪去。”说着突然踉跄了一下,扶住把杆的指节泛白,“上个月编排新舞,有个托举动作没配合好,整个人重重砸在地板上。现在只要一听见木地板的响声,膝盖就开始隐隐作痛。”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腿,那里有道半指长的伤疤,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淡粉色,像是永不褪色的勋章。

此时,古月开始切片。他站在案板前,身姿挺拔如青松,周身萦绕着一种令人屏息的专注,仿佛一位即将挥毫泼墨的书画大家,正准备在雪白的宣纸上勾勒惊世之作。案板上的五花肉纹理清晰,泛着新鲜的光泽,在暖黄的灯光下,如同等待雕琢的璞玉。

他手中的柳叶刀在掌心轻轻翻转,刀身映出冷冽的光。随着刀锋贴着肉面缓缓滑动,空气里响起细密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的私语。每一刀下去,都带着韵律般的节奏,薄如蝉翼的肉片翩然飘落,在案板上堆成浅浅的粉色小山。“看这肌理走向,要顺着纹路下刀。”古月说话时气息平稳,手腕却灵巧地变换角度,将最后一片肉完美切下,肉片在案板上微微颤动,恰似风中摇曳的樱花。

苏瑶屏住呼吸,将镜头推近。特写镜头里,刀锋与肉质接触的瞬间,晶莹的肉汁渗出,在刀刃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折射出柔和的光。她注意到古月的食指关节微微发白——那是经年累月握刀留下的印记,此刻却稳稳托住肉片,如同雕塑家在雕琢最精细的部分。

接着是最关键的堆叠环节。古月取来一只粗陶碗,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仿佛在感受陶器表面细微的纹路。当第一片肉贴合碗底时,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底层要铺得扎实,就像打地基,差不得分毫。”随着肉片层层叠加,他开始调整每片肉的弧度,指腹沾着清水,小心翼翼抚平翘起的边角,宛如在为新生的雏鸟梳理羽毛。

围观的食客不自觉地往前凑近,有人掏出手机拍照,快门声与厨房传来的蒸汽声交织成趣。古月突然停下动作,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微型水平仪,贴在碗侧仔细校准。“这不是强迫症,是对食材的尊重。”他笑着解释,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光。

调制酱汁时,厨房的烟火气骤然浓烈。古月将八角、桂皮等香料投入铸铁锅,香料在热油中发出“滋啦”的欢唱,瞬间释放出浓郁的香气。冰糖在高温下渐渐融化,拉出琥珀色的糖丝,与老抽、黄酒完美交融。他手持长柄木勺,手腕画着优雅的弧线,汤汁在锅中翻涌,如同深秋的晚霞。“这味汁讲究‘五感平衡’,酸要敛,甜要润,咸要鲜。”他突然转身,将木勺递给苏瑶,“你来尝尝?”

苏瑶轻抿勺中酱汁,醇厚的味道在舌尖炸开,香料的辛香与肉脂的醇厚完美融合,余味悠长。镜头里,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古月见状露出欣慰的笑,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骄傲。

酱汁熬好后,古月戴上隔热手套,将浓稠的汤汁缓缓浇在肉塔上。深褐色的酱汁顺着肉片的纹路流淌,如同给宝塔披上华丽的锦袍。当保鲜膜封住碗口的瞬间,他特意在边缘捏出一个小巧的蝴蝶结,“细节里藏着匠心。”

蒸笼里的水汽开始欢快地舞蹈,厨房的钟表滴答作响。等待的过程中,餐馆陷入一种奇妙的宁静,食客们低声讨论着烹饪技巧,有人甚至掏出笔记本记录要点。苏瑶的镜头扫过人群,捕捉到角落里一位老饕紧皱的眉头——那是在期待与紧张间徘徊的神情。

终于,时针指向八点五十五分。古月揭开蒸笼的刹那,白雾裹挟着浓郁的肉香冲天而起,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双手稳稳托住碗,深吸一口气,手腕利落翻转。当宝塔肉完整地倒扣在青花盘中时,整个餐馆爆发出惊呼。肉皮在灯光下泛着蜜色光泽,每一片肉片都裹着晶莹的酱汁,层次分明,宛如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热气氤氲中,肉香、酱香、香料香交织缠绕,引得邻桌食客纷纷探头张望。

“好!好!”陆远山颤抖着撑住藤椅扶手,枯瘦的指节在红木拐杖上碾出深深的月牙痕。浑浊的眼珠蒙上一层水光,在吊灯下泛着细碎的晶亮,“和记忆里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场景里一模一样!”老人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呜咽,松垮的面皮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褶皱里都盛满了跨越半个世纪的怀念。

苏瑶将镜头对准众人惊喜的表情,又拉近拍摄宝塔肉的细节。琥珀色的肉块层层叠成玲珑宝塔,颤巍巍的颤音在瓷盘里轻晃,焦糖色的肉皮裹着浓稠酱汁,在暖黄灯光下流淌着蜜色光晕。油花顺着五花肉的大理石纹路缓缓渗出,每一刀下去都能带起晶莹剔透的肉丝,蒸腾的热气里飘着八角与桂皮的辛香。“这得好好剪进生活视频里,太绝了!”她单膝跪在木椅上,将镜头凑近肉塔顶端点缀的枸杞,呼吸声在录音设备里微微发颤。

陆远山颤巍巍地拿起乌木筷子,雕花筷头却在距离肉片半寸处僵住。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暴起,像盘虬卧龙的枯树根在风中簌簌发抖。三秒,五秒,八秒,瓷盘上蒸腾的热气渐渐消散,老人喉头滚动着吞咽的动作,最终重重将筷子拍在碗沿,发出沉闷的脆响:“医生说,我这三高的身子,得忌口了……”沙哑的嗓音里裹着铁锈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宝塔肉,仿佛要把这滋味刻进视网膜里。

古月默不作声地从后厨拿来印着店铺logo的餐盒,磨砂玻璃在掌心沁出薄汗。她用镊子小心夹起两块肥瘦相间的肉片,在浓稠酱汁里打了个滚,又铺上翠绿的生菜叶隔开油脂:“陆老,我给您打包带走,偶尔解解馋。但还是得听医生的话,保重身体。”塑料盒扣合时发出“咔嗒”轻响,混着老人压抑的抽气声,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

陆远山摩挲着餐盒上烫金的店名,喉结上下滚动:“这是我最后一次‘放纵’了。”浑浊的泪水坠在花白的胡茬上,凝成摇摇欲坠的水珠,“人啊,不管多喜爱什么,也是有个度的。年轻时守着国营饭店的后厨,天天偷尝红烧肉,现在明白了,却也晚咯……”他颤巍巍地戴上玳瑁老花镜,对着餐盒拍了张照片,屏幕蓝光映着老人布满沟壑的脸,恍惚间竟与照片里穿工装戴袖章的青年重叠。

夜色浸透了青石板路,陆远山佝偻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出细长的影子。他不时低头查看怀里的餐盒,护着宝贝似的用围巾裹住边角。餐馆里,众人望着盘中塌陷的宝塔肉,凝固的酱汁在盘底画出深色纹路。这道耗时三小时的佳肴,此刻不再只是餐桌上的美味,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每个人心底那些因过度沉溺而破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