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香奈乎(2/2)

他没有看忍,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香奈乎那张被汗水浸得半湿、连表情都变得模糊不清的脸上。

“临界。”他吐出一个词,声音沉静如冰层下潜流。

硬币落下。正面!理所当然。

香奈乎的眼皮极其缓慢、艰难地垂落了一下,仿佛只是被沉重的睫毛压得不堪重负,代替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我要看看,”雪烛的视线穿透她那层麻木的外壳,仿佛要窥见其中被堆积压缩到极致的碎片,“‘正’的压迫重复,到何种程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锤打在无形的壁垒上,“才能让‘选择’本身,连同这硬币的结果,”

他刻意停顿,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枚小小的铜币上,如同在宣读某种注定的宿命,“成为压垮她顺从本能的最后一根草。”

冰蓝的眼眸重又落在香奈乎脸上,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无声凝聚,“让她……哪怕只是发出一声,源于自身的微末疑问——那声‘为什么’。”

忍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不是疼痛,是骤然明白对方正在进行的冰冷“手术”后产生的灵魂震颤!

他不是在折磨,是将其置于高压釜中以毁灭旧的禁锢壁垒!

她紧咬下唇,指甲刺痛掌心,将所有劝阻咽了回去,目光死死锁住那承受着无形风暴的身影。

夕阳熔金,空气失去了温度,晚风带着凉意撩动花穗。

香奈乎早已不再是麻木,而是彻底的空洞。

她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支撑,全靠最后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韧性勉强维持着坐姿。

每一次硬币离手,不再有呼吸的凝滞,甚至眼神也不再追索——她的目光早已涣散,凝固在虚空某处,没有焦点。

无数次“正面”指令积累的巨量信息流和精神碾压,将她仅存的思维碾成无法辨识的粉末。

脑内一片混沌的灰色烟雾,连翻腾的念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法形容的……脱力感。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思考的力气。

她的灵魂像一具被海浪反复冲刷、掏空后仅剩的沉重贝壳,喉咙干得发裂,每一次无意识的吞咽都带着喉咙摩擦的微痛,如同两片干燥的砂纸在相互挤压。

“风,”雪烛的声音在晚风中响起,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丝终结的意味,“吹动了你的头发吗?”嗡!硬币抛出的弧线带着最后一抹暖光。

香奈乎的眼睫,如同不堪重负的枯叶,极其、极其缓慢地阖上了大半。太累了。

连“等待落地声”这个动作都成了负担。只想结束。

再点一次……不,再动一下……就结束了……

然而!

熟悉的、宣告指令生效的“啪”声——缺席了。

世界陷入一种粘滞的、异常的安静。只有风声穿过花架。

香奈乎没有立刻睁眼。那空茫的意识深处,仿佛被投下了一枚无形的小石子,在极度虚脱的泥沼中击起极其微弱的涟漪。但连这涟漪都是无力扩散的。她的思维迟钝地运转:没有声音?……结束了?……硬币……掉……了?

她用尽了几乎积蓄一天的力气,才让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眼皮,勉强抬起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视线模糊地投向前方。

她没有再低头去看雪烛的手背——似乎连转动眼球的力气都耗尽了。

只是凭借着一点本能的、混沌的感知,她那一直搁在膝盖上、早已变得冰凉僵硬的手指——那只习惯于翻动硬币的右手——极为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迟滞感,微微动了动。

然后,它以一种近乎凝固的速度,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前递了一点点。目标不是雪烛手中的硬币,更像是触碰一个模糊的方向。

那动作微小到几近不存在,如同垂死的蝶翅一次虚弱的扑扇。

但这已是她能调动的极限。巨大的疲惫抽干了她所有能量,那只冰冷的小手悬停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她的嘴唇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张开了一道缝隙。

喉咙深处仿佛被晒干的淤泥彻底堵塞,发出一种极其轻微、如同沙砾滚动摩擦的干涩声音,更像是叹息的尾音。

“……呃……”一个不成调的音节滑出干裂的嘴唇。

随即,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坏掉的磁带,微弱地、麻木地、带着一种纯粹的、被彻底榨干的困惑感,在寂静的庭院里弥漫开:

“为…什么……”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耗尽生命才挤出。

她停顿。

巨大的虚弱感笼罩着她,连喘息都变得微弱、几乎听不见。

只有眼睫在那份压倒性的疲惫中剧烈地颤动着,像两只濒死的蝴蝶。

然后,那涣散模糊的目光,终于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点点——不是看向雪烛的眼睛,而是落到了他左手大概的位置——那个曾经无数次承载了硬币落点的手背范围。

眼神依旧是呆滞的、困惑的、带着无边无际的脱力感。

“……总……”她几乎是无声地,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这个字。

“……是……”声音已经微弱得如同耳语。

“……正……”气若游丝。

“……面……”

最后两个字轻微得几乎消散在晚风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茫然无措。

庭院一片死寂,只有风铃在远处响了一下。

忍僵立在原地,手中的水杯边缘已被捏得温热。

雪烛停在原地,左手还保持着微微摊开的姿态。

他没有动,只是微微低着头,冰蓝色的眼瞳深处,如同最幽静的湖泊,无声地将眼前这个被彻底压榨到精神崩溃边缘、用尽最后一点虚无的力气发出这声麻木质询的女孩,完整地映照了进去。

许久,久到仿佛风都停息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被指向的、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慎重。

那只手修长而稳定。

它没有去碰香奈乎悬在空中的手,也没有触碰她布满细密汗水的冰凉皮肤。

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于羽毛拂过的力度和温热,落在了香奈乎那只悬在半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温暖。

一种与香奈乎冰冷指尖截然不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

香奈乎那只悬着的手,那剧烈的、仿佛永不停止的细微颤抖,在这个温热的接触下,极其缓慢地……平息了下来。

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彻底停止的支点。

她的视线缓缓地、非常缓慢地移动,从雪烛的左手方位,移向自己那只被覆盖的手,再最终——以极慢的速度,费力地向上抬起——迎上了雪烛俯视她的目光。

在那双平静得如同最深寒潭的冰蓝眼眸里,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脸庞——苍白的、布满细汗的、眼神涣散空洞、嘴角因脱力而微微下垂的……她自己。

不再是那个完美的、没有思想的硬币执行者。

雪烛看着她,没有回答那个关于硬币的问题。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气息从她唇边逸出,伴随着眼神里尚未完全散尽的麻木疑惑。

雪烛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点点。

那并非笑容,更像一种紧绷的神经终于完全放松下来的微妙弧度,如同长久对峙后,看到目标终于出现的确认。

“……嗯。”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寂静的庭院里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如同最后一颗星辰落入沉寂的海面。

“听见了。”

这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轻柔地落下。

是回应,但不是回答硬币为何总是正面。

而是回应她这声源于自身意志发出的、破冰而出的微弱疑问。

那枚被最后一掷抛向了未知角落的硬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暗影里,或许正面朝上,或许反面朝下,已无人再去寻找它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