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火锅论道(2/2)

章临渊看着两人,看着他们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旧衬衫、戴着旧手表、在雨夜边境和两个算不上熟悉的朋友吃火锅吐槽的普通教师。他忽然不说了。夹了块煮得恰到好处的毛肚,在油碟里滚了滚,裹满蒜泥香油,送进嘴里,嚼得慢条斯理,细嚼慢咽。那表情,那姿态,分明是在说: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但我不急。我要看看你们能不能猜到,看看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看透了这局棋,看懂了棋手的路数。如果你们能猜到,那说明这局棋并不高明,只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如果你们猜不到,那我告诉你们,你们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这是一种测试,也是一种分享的前提。

第四章:棋子、棋局与《潜伏》隐喻——天道视角下的生存法则

“操!”毛子急了,把筷子往搪瓷碗上一拍,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碗里的麻酱都溅出来几滴,在旧凉席上留下油渍。“老章你卖什么关子!快说!到底咋回事?领导咋挑唆的?具体咋操作的?老师们就真这么傻,乖乖上当?互相掐起来?这他娘不是自毁长城吗?”

邹倒斗没说话。他甚至没看章临渊,只是缓缓地、动作极其自然地从他那个满是口袋的工装夹克内侧口袋里,摸出个东西。

是个核桃大小的铜铃。黄铜质地,表面布满细密的、纵横交错的划痕和氧化后的暗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至少是民国以前的老物件,可能更早。铃铛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拴着,绳结打得精巧复杂,是道家常用的、有辟邪祈福寓意的“平安结”,但这种结法现在已经很少人会用,属于快要失传的手艺。红绳本身已经有些发黑,绳股也有些松散,但依旧结实,像是承载过许多次摇动、许多次祈祷、许多次绝望或希望中的使用。

他把铃铛放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叮铃”一声轻响,在火锅持续的咕嘟声和电脑里相声的喧闹声中,显得格外清脆,格外突兀,像寂静山林里突然响起的一声磬音,能惊醒沉睡的野兽,也能安抚躁动的心灵。然后,他食指轻轻一推,铃铛便滴溜溜地滚过桌面,滚过散落的菜叶和油渍,精准地停在章临渊的手边,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像是演练过无数遍,又像是某种默契的仪式。

章临渊低头,看了眼那枚古旧的铜铃,又抬起眼,看向邹倒斗。邹倒斗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无澜,但有一种无声的、默契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动。那不是语言,不是表情,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理解: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仪式性的开场,我知道你希望听者能真正听懂。所以,我给你这个铃铛,这个能发出清净声音的物件,作为你开始讲述的信物,也作为我们专注倾听的承诺。

章临渊笑了。那笑里有种“还是你懂”的意味,有种找到同类的释然,还有一种“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的坦然。在这个潮湿的雨夜,在这个远离正常社会的边境,面对两个背景迥异但或许能理解复杂人性的人,说出那些在正常工作环境中无法说、不敢说、说了也没用的话,或许是一种解脱,也或许是一种验证——验证自己的观察是否正确,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否客观。

他放下筷子,拿起那枚铜铃。入手微沉,表面冰凉,但很快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像是活了过来。他用拇指指腹摩挲过铃身上那些深深的划痕,感受着岁月的粗糙质感,那些划痕可能是战斗留下的,可能是仪式留下的,也可能只是时间的磨损。然后,他手腕轻轻一抖——“叮铃”。

声音清脆、干净、带着铜器特有的悠长余韵,穿透火锅的嘈杂、穿透相声的喧闹、穿透窗外的雨声,在狭小宿舍的墙壁间碰撞、回荡,久久不散,仿佛在空气中画下了一个无形的、清净的结界,在这个结界里,真话可以被说出,真相可以被讨论,而不必担心后果。

“行吧,告诉你们。”章临渊把铜铃沿着原路轻轻推回给邹倒斗,红绳在油腻的桌面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干净的痕迹,像是划出了一条界限,一边是日常的琐碎和油腻,一边是即将开始的、关于真相的讲述。“但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这事儿在学校里,也没几个人真正看明白。看明白的,要么装糊涂,要么不敢说,要么……说了也没用,反而会被当成异类,被打上‘负能量’‘不团结’的标签。在这个系统里,有时候看得太明白,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危险。”

他重新坐直身子,不再倚着墙。往前倾了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那是身体语言中的防御姿态,也是思考姿态。声音压低了些,不再是刚才那种平淡的叙述,而是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谨慎的语调,像是害怕声音太大,会惊醒什么不该醒的东西。火锅的热气在他面前形成一团不断变幻形状的白雾,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朦胧,有些失真,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锐利,像暗夜里的星,不为云雾所蔽。

“今天下午,雨最大的时候。”他开始了,语速不快,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还原现场,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每一个观察都客观。“大概三点多,天空黑得跟晚上似的,不是乌云密布的那种黑,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压到屋顶的黑。雨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炒豆子,又像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玻璃。我正在备课组办公室批作业。那是间老办公室,在一号楼的三楼,二十多平米,挤了八张桌子,堆满了教案、试卷、练习册,还有学生们送的各种小盆栽——多半都蔫了,叶子发黄,像是承受不住这潮湿和压抑。窗玻璃旧了,密封条老化,关不严,冷风裹着湿气从缝隙里‘嗖嗖’地钻进来,屋里又潮又冷,开着空调都不管用,反而让空气更加浑浊。”

“我正批到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有个学生写,他的理想是当老师,因为老师‘神圣、光荣、受人尊敬,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写得挺感人,词藻也华丽,用了不少排比和比喻。我一边批,一边想笑,又觉得特别悲哀。笑是因为这孩子的天真,他对这个职业还有如此浪漫的想象,这本身是珍贵的,值得保护的;悲哀是因为……现实不是那么回事。蜡烛烧完了,就没了,没人记得那根蜡烛是谁,长什么样,为什么燃烧。而且现在,连让你安稳燃烧的那点灯油,都要克扣了,还要告诉你:燃烧是你的本分,要什么灯油?你应该无私奉献,应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说这话的人,自己屋子里点的是电灯,还是大功率的,亮堂堂,暖洋洋。”

他顿了顿,喝了口已经不那么冰的啤酒,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也给自己一点时间,从那种混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回到客观叙述的轨道。继续道:

“就在我对着那篇作文发呆,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给高分鼓励这份天真,还是该在评语里委婉地提醒现实可能更复杂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电脑里,郭德纲正好说到一段,时间巧合得像是排练好的,或者说,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性,往往比相声编排得更精准:

“……突然门一开,进来一人,吓我一跳!”老郭的声音夸张地提高,带着舞台化的惊恐和喜剧效果,但在此时此刻此景下,却有种诡异的贴切感,像是在为章临渊的讲述配画外音。“我心想这是谁啊?再一看,哎哟,熟人!熟人也不能这么进门啊,您倒是敲敲……好嘛,跟炮弹似的就射进来了!带着风,带着雨,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章临渊顿了顿,等这段夹杂着观众哄笑的相声过去,才继续用那种压低了的、带着画面感的声音说,像是电影导演在给演员说戏:

“不是推,是撞。‘砰’的一声巨响,门板狠狠撞在后面的墙上,又弹回来,撞在门框上,整个办公室都跟着震了一下,我桌上那杯冷掉的茶都晃出来几滴,在作文本上洇开一小片湿痕,正好盖住了‘蜡烛’两个字。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红笔‘啪嗒’掉在作文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红痕,像伤口,又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抬头一看——”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听众一个想象的空间,也像是在积蓄讲述的张力。毛子屏住了呼吸,邹倒斗手指轻轻摩挲着刚刚收回的铜铃,铃身在他指尖慢慢转动,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像是时间的沙漏在流淌。

“冲进来的是英语组的小刘老师。刘雨晴,二十六七岁,北师大英语系硕士毕业,来学校三年。工作特别拼命,是那种‘拼命三娘’。天天早上七点前到校看早读,晚上经常主动留下来辅导学生到九点、十点,周末还免费给基础差的学生补课,一补就是一下午。带的两个普通班,英语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五,甚至超过一些重点班。她脸涨得通红,不是运动后的红,也不是害羞的红,是那种被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喜悦和兴奋冲昏了头脑、血液全都往脸上涌的红。眼睛亮得吓人,瞳孔放大,里面像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亮得几乎有些骇人,像是要把看到的一切都点燃。她站在门口,门都没关,外面的冷风和湿气呼呼地往里灌,吹动了桌上散落的试卷,她就那么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似的喊——不是喊,是尖叫,是宣告:‘我被大领导听课了!’”

章临渊模仿着小刘老师的语气,那兴奋劲儿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种因为激动而微微破音、语调失控、句子不连贯的特质都学出来了,活灵活现,让听者仿佛身临其境:

“她说她今天下午第一节课,在高三(读课,讲的是一篇关于人工智能伦理的英文文章,来自《经济学人》。她准备得特别充分,做了二十多页ppt,设计了小组讨论题,还找了bbc相关的纪录片片段,自己先看了三遍,做了笔记。课上得特别投入,自己都讲嗨了,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手舞足蹈,学生也特别兴奋,互动特别多,笑声一阵接一阵。她说,连后排那几个平时睡觉的体育生,都抬起头来听了,还参与了讨论,虽然说得磕磕巴巴,但态度认真。她说她能感觉到,那节课有‘气场’,有‘能量’,有‘火花’。”

“大领导——就是校长——就坐在教室最后排。”章临渊强调,语气加重,像是要突出这个细节的关键性,“她特意强调,大领导是‘突然袭击’,没提前通知,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后面听。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一支钢笔——不是普通的笔,是她认识的那个牌子,万宝龙,一支好几千。整整一节课四十分钟,大领导一直微微点头,表情专注,还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东西——她说到这里,眼睛更亮了,声音都拔高了,尖细得有些刺耳,像是金属刮擦玻璃:‘记了整整一页!我看见了!下课的时候他合上本子,我瞥了一眼,真的是一整页!密密麻麻的字!’”

毛子听得入了神,身体前倾,连手里端着的啤酒都忘了喝,碗里那片肥牛早就凉透了,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花,像脂肪在低温下凝固的形态。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小声问,像是怕打扰这个正在展开的故事:“然后呢?这姑娘是不是乐疯了?觉得领导赏识她,要提拔她了?要给她评优评先了?要给她调去教重点班了?这可是大好事啊!”

“然后她就在办公室里,把这话重复了三四遍,每遍都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飞。”章临渊继续说,嘴角那抹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冰冷的讥讽笑意,此刻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不加掩饰,像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找到了裂缝,涌了出来。“办公室里当时还有六个人,除了我,还有数学组的陈老师——一个五十多岁、快要退休的老教师,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脾气好,人缘好,但有点得过且过;物理组的赵老师——三十出头,教学骨干,业务能力强,但性格有点内向,不太会来事;化学组的孙老师——也是个年轻老师,工作努力,但没什么背景,属于埋头苦干型;历史组的钱老师——幽默风趣,人缘好,消息灵通,但有点圆滑;还有——”

他在这里,特意顿了顿,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要给接下来的名字加上着重号:

“还有,坐在最里面角落的,靠窗那个位置的,语文组的林老师。林素婉。”

他特别强调了“最里面角落”“靠窗”这两个方位词,以及“林素婉”这个全名。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在给这个人物打上重点标记,暗示她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毛子和邹倒斗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信号,眼神更加专注。

“小刘老师激动得不能自已,在办公室里转着圈说,说到兴奋处,还挥舞手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对面陈老师脸上了。陈老师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只是笑着往后躲了躲,没说什么。小刘说,下课铃响的时候,大领导专门从教室后面走到讲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章临渊说到这里,模仿起那个动作。他抬起右手,在自己左肩上轻轻拍了拍,学得惟妙惟肖,连那种“领导式”的、带着鼓励和认可意味的力度和节奏都模仿出来了:不是朋友间随意的拍打,而是有控制的、有分寸的、既显示亲近又保持距离的拍打。

“说:‘小刘老师,你这节课上得很好,很有趣,学生参与度很高。继续努力。’”

宿舍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火锅还在不知疲倦地沸腾,红汤“咕嘟咕嘟”,清汤“汩汩”作响,像是这沉默的背景音乐。电脑里,相声已经到了另一个段子,观众的笑声一阵接一阵,但此刻听来,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与眼前这个故事格格不入,像是两个平行的时空偶尔产生了干涉。

“她还说,”章临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毛子和邹倒斗不得不往前凑了凑才能听清,三个人头几乎凑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紧密的三角形,“大领导问她:‘小刘啊,你教过高三吗?’”

他抬起头,看着邹倒斗和毛子,眼神里有种考较的意味:“你们知道,在我们学校,在一个重点高中,‘教过高三’意味着什么吗?”

邹倒斗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铜铃,铃身在他指尖慢慢转动,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像是思维运转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意味着你是骨干,是学校信任的老师,是‘把关’教师。意味着你的业务能力被认可,意味着你离‘名师’‘学科带头人’‘教研组长’这些头衔不远了。意味着绩效、奖金、职称评定,都会向你倾斜。意味着,你进入了学校的‘核心圈’,有了参与分配更多资源的资格。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一种身份认同,一种职业成就的认可,一种‘我行了’的心理暗示。”

“对。”章临渊肯定道,像是老师对学生正确回答的赞许,但那赞许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所以小刘老师当时的心情,你们可以想象。她觉得,她要鲤鱼跃龙门了。她拼命工作三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领导看见她了,认可她了,可能要重用她了。她那些加班,那些无偿补课,那些被占用的周末,那些承受的压力和委屈,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都变成了通往成功的阶梯。她甚至可能已经在脑子里规划未来了:下学期就能教高三了,然后带出好成绩,评上优秀教师,涨工资,买房,结婚……人生的蓝图,因为领导的一句话,瞬间清晰了,明亮了。”

“我们都觉得。”章临渊补充了一句,语气复杂,像是在反思自己当时的反应,又像是在描述一种普遍的、盲目的乐观。“至少当时在办公室里,听着她兴奋的叙述,看着她发光的眼睛,大多数人心里,恐怕都闪过类似的念头:这姑娘,要起来了。领导赏识她了,她要被重用了。有些人可能为她高兴——毕竟她确实努力;有些人可能羡慕——为什么不是我;有些人可能嫉妒——但她确实有本事;有些人可能开始盘算——以后要和她搞好关系。但无论哪种情绪,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假设:领导是真诚的,领导的表扬是有实质意义的,领导问她‘教过高三吗’是在考虑给她机会。这是一个合理的、符合常理的推断。”

“但就在她最兴奋的时候,”章临渊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像是从温暖的室内一步踏进了冰窖,“唾沫星子真的快喷到对面陈老师脸上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又开了。”

宿舍里再次陷入安静。这次连火锅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像是被这突然的转折震慑住了。窗外的雨声好像也小了,只剩下绵密的、无休无止的淅沥声,像是这个世界在低声啜泣。

“大领导本人进来了。”章临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低到毛子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像是害怕被门外可能存在的耳朵偷听。“他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背着手,踱着方步,皮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从容,自信,带着天然的权威。一进门,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小刘老师身上,脸上笑容更盛了,笑呵呵地又表扬了她一遍,用词都差不多,‘上得好’‘有趣’‘学生参与度高’。语气亲切,笑容和蔼,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关心下属、赏识人才的好领导。他甚至拍了拍小刘的肩膀——又一次,比上次更亲切些,像是长辈对特别看好的晚辈。”

“然后,”章临渊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额外的勇气,或者,带着额外的分量,是整件事的核心,是揭开谜底的关键,“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当时办公室里除了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小刘,还有我们六个或坐或站、表情各异的老师——大领导又问了小刘老师一次。声音不大,平和,甚至带着点闲聊的随意,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像是特意放慢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敲进听众的耳朵里:‘小刘啊,你真的没教过高三?’”

章临渊说到这里,停住了。

这次停顿很长。他捞起锅里煮得正好的虾滑——粉白色的虾滑已经浮起来,圆润饱满,像是充满了气。他用漏勺捞起,分到三人碗里。虾滑在碗里冒着丝丝热气,散发出海鲜特有的鲜甜。他自己夹起一个,蘸了点蒜泥香油,送进嘴里,慢慢吃,细细咀嚼,缓缓咽下。整个过程,慢得让人心焦,像是故意在吊胃口,又像是在整理思绪,选择最准确的词语来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毛子瞪大眼睛,等了半天没下文,忍不住催问,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锐:“这就完了?没提拔?没许诺?没说要给她调去教高三?就问了句‘教没教过高三’,然后拍拍肩膀走了?这算啥?逗人玩呢?还是领导记性不好,忘了刚才问过了?不对啊,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忘?”

“没有许诺。”章临渊摇头,放下筷子,双手交握放在膝上,那是一个内省的姿势。“小刘老师当时脸更红了,这次是激动加上紧张,加上被领导再次关注的受宠若惊,加上在这么多同事面前被领导单独问话的荣耀感。她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领导,我一直教高一高二,但我特别想教高三,我保证能教好!我备了很多课,看了很多资料,我……’她有点语无伦次,像是急于表忠心,又像是害怕错过这个机会,话说到一半,卡住了,脸憋得更红。”

“大领导点点头,脸上还是那副和蔼的笑容,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次拍了两下,比上次更用力些,像是长辈对晚辈的鼓励,又像是某种确认——说了句‘好好干’,就转身走了。门关上,皮鞋踩在走廊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咔、咔、咔’,渐行渐远,最终被雨声吞没。”

“这就完了?”毛子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眉毛拧成了疙瘩,“这……这领导到底啥意思?专门跑过来,就为了再问一遍?表扬一遍?这不像赏识,这像……像逗猫。拿根羽毛在猫眼前晃,晃得猫心痒痒,跳起来抓,然后你把羽毛抽走了,看着猫在原地茫然。或者,像钓鱼,下了饵,鱼咬钩了,你不提竿,就让它挂着,看着鱼在水里扑腾。这他妈不是耍人吗?”

邹倒斗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手指依旧摩挲着铜铃,但动作更慢了,像是在随着思考的节奏。此刻,他缓缓把铜铃收进夹克内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抬起眼,看向章临渊,眼神锐利如刀:“但重点不在这儿,对吧?你刚才说,‘重点不在这儿’。重点不是领导对小刘老师做了什么,而是他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场合、当着那些人的面,做了这件事。重点不是鱼饵,而是鱼饵抛下的位置,和围观的其他鱼的反应。”

“对,重点不在这儿。”章临渊点头,身体再次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脸几乎要凑到火锅上升腾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热气里,像是要借这热气给自己一点勇气,或者说,给自己一点讲述这种冰冷真相所需的温度。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像是在说梦话,说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一个关于人性阴暗面和权力微妙操作的秘密:

“当时办公室里,除了激动得不能自已、沉浸在巨大喜悦和期待中的小刘老师,还有我们六个人。我,数学组的陈老师,物理组的赵老师,化学组的孙老师,历史组的钱老师,还有——林老师,林素婉。”

“大领导问完那句话,转身离开之后,办公室里有那么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聚焦在小刘老师身上。那目光里有羡慕,有好奇,有探究,有祝福,可能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空气安静得可怕,那种安静是有重量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像是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只能听见窗外的雨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还有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小刘老师结结巴巴回答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胸腔里擂鼓,又沉又重,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隐约的不安,一种‘事情不对劲’的直觉。”

“但就在这个时候……”章临渊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几乎成了气声,嘴唇微动,话语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我用余光——非常不经意地,非常快速地,像是本能反应,又像是长期在复杂环境中养成的观察习惯——瞥了一眼。瞥向最里面角落,靠窗的那个位置。瞥见了林老师,林素婉。”

他停下来,看着邹倒斗和毛子,看着他们眼中骤然凝聚的专注,那种等待揭示谜底的、几乎屏住呼吸的专注。

“她的嘴角,”章临渊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雕刻这句话,确保每个字都刻进听者的记忆里,“漏出了一丝笑。”

“笑?”邹倒斗挑眉,手里的动作彻底停下,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眼睛在动,在分析,在判断,“什么性质的笑?高兴?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对,笑。”章临渊点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刻进听者的脑子里,让他们也看到那个瞬间,那个微妙的表情。“不是高兴的笑,不是欣慰的笑,不是为同事感到开心的笑。是那种……怎么形容呢?邪魅的笑。讥诮的笑。洞悉一切的笑。冷漠的笑。就像是一个看过太多类似戏码的老观众,坐在最好的包厢里,看到舞台上那个年轻的、充满激情的戏子卖力表演、声情并茂、以为自己感动了全场,却不知道自己的戏服穿反了、自己的台词念错了、自己的命运早就被写定了,忍不住露出的那种笑。那笑里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嘲讽;有理解,但更多的是疏离;有看透,但更多的是冷漠。短促,冰冷,充满嘲讽,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像眼花的瞬间看到的幻影。但我看见了。我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知道,那不是偶然的表情,那是下意识的反应,是内心真实想法的泄露。”

毛子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碗碟都跳了一下,锅里的汤都晃了晃,差点溢出来:

“我懂了!这个姓林的女老师,知道内情!她知道大领导在耍那姑娘!她知道那姑娘被当枪使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演给其他人看的!她是知情人!她是……她是领导的人?还是她自己经历过,所以看明白了?”

“她不一定知道全部内情,不知道领导下一步具体要干什么,要提拔谁,要打压谁,要怎么分配资源。”章临渊纠正道,但语气是肯定的,像是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得出了明确的结论。“但她肯定知道,小刘老师被利用了。她知道大领导那句‘你真的没教过高三?’不是说给小刘听的,至少不完全是。是说给办公室里其他人听的。是说给陈老师、赵老师、孙老师、钱老师,还有我听的。是说给所有在场的一线老师听的。那句话的真正听众,不是小刘,是我们。”

他顿了顿,夹了块已经凉了的豆腐皮,在碗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像是在整理接下来的思路:

“领导要传递的信息是:看,我赏识努力工作的老师。我关注一线教学。我会给有潜力的年轻人机会。你们也要像小刘一样,拼命工作,让我看到你们的付出,你们的才华,你们的忠诚。这样,你们也有可能被赏识,被关注,被问一句‘教过高三吗?’。至于这句问话之后有没有实质性的东西……那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们要相信有。要为了那个可能的‘有’,付出更多的努力,承受更多的不公,放弃更多的利益。这叫‘希望管理’,用一个小小的、不确定的、遥远的希望,来换取当下大量的、确定的、实实在在的付出。”

电脑里,郭德纲正说到一段,像是天意,像是编剧精心安排的画外音,精准地注解着这个场景:

“……这世上啊,有的人是下棋的,有的人是棋子。”老郭的声音忽然严肃了些,少了些戏谑,多了些深沉的悲哀和洞察,那洞察里有血,有泪,有无数个类似的夜晚和无数的叹息。“下棋的人,坐在棋盘外面,走一步看三步,算计的是全局,是得失,是怎么样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棋子呢?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还以为自己挺重要,是‘车’是‘马’是‘炮’,其实啊,你可能只是个‘卒’,过了河就不能回头,用完了就得扔……或者,你连‘卒’都不是,你只是棋盘上的一粒灰尘,人家随手一抹,你就没了。你还觉得自己在参与一场伟大的游戏,其实你连游戏的规则都没弄明白。”

于谦捧了一句,声音依旧温和醇厚,但此刻听来,却字字诛心,像钝刀子割肉,不一下子要命,但慢慢折磨:“那倒是。棋子哪知道棋手的心思。棋手让你往东,你就得往东,让你往西,你就得往西。吃哪个子,保哪个子,弃哪个子,都是棋手说了算。你还以为是自己厉害,冲过了楚河汉界,其实是人家在背后操控你,让你去送死,去兑子,去为更大的战略牺牲。牺牲完了,棋手还会在复盘时说:这步棋走得妙啊,弃子争先。至于那个被弃的子……谁还记得?”

毛子咂咂嘴,把碗里那块凉透了的、凝着白油的肥牛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囫囵咽下,像是要把某种哽在喉咙里的情绪也一起咽下去,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奈和愤怒,还有一丝不甘:

“所以这个姓刘的女老师,是个棋子啊。她自己还不知道,美滋滋地以为领导赏识她呢。实际上领导就是拿她当个例子,当个诱饵,给其他老师看:看见没?好好干,像我赏识小刘这样赏识你。但实际上呢?屁都没有!就是给你画个饼,让你闻闻香味,然后更卖力地拉磨!等你拉不动了,或者有更年轻的、更傻的驴来了,你就该卸磨杀驴了!这他妈……这他妈太黑暗了!”

邹倒斗把铜铃彻底收好,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像是在克制某种情绪,或者是在压抑某种冲动。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语速很慢,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复杂的人性难题,一个关于自我认知和系统欺骗的难题:

“如果……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是棋子呢?如果她真心以为领导赏识她,真心以为自己要出头了,真心以为自己的努力被看见了、被认可了,于是更加拼命工作,更加无私奉献,更加相信‘付出总有回报’这套说辞呢?如果她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获得了职业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呢?哪怕这种成就是虚幻的,这种幸福是建立在误解上的,但对她个人而言,这是真实的感受。那么,揭露这个真相,是仁慈,还是残忍?”

这个问题让宿舍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火锅已经快烧干了,红汤变得黏稠,清汤也只剩浅浅一层。电脑里的相声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段子,观众的笑声依旧热烈,但此刻听来,却像是来自遥远星系的信号,与这个房间里的沉重气氛格格不入。

章临渊看着锅里所剩无几的汤底,看着那些沉在锅底、已经煮烂的食材残渣,缓缓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近乎残酷的疲惫,那是一个看多了类似故事、却无力改变任何事、甚至开始怀疑揭露真相是否有意义的疲惫:

“那她就更可悲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等哪天,她的‘利用价值’被榨干了,或者领导找到了新的、更合适的棋子,她就会被扔到一边,弃如敝履。到那时候,她可能还会想不通,还会痛苦,还会自我怀疑:领导不是赏识我吗?怎么就不要我了呢?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是不是还不够努力?然后,她可能会更拼命,更卖力,更卑微地希望重新获得那份‘赏识’——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颗棋子,一颗用完了就可以丢弃、可以替换的棋子。她的价值,不在于她教得多好,带出多少学生,而在于她‘被赏识’这个姿态,能刺激到多少人,能带动多少人也像她一样拼命,能制造多少‘你看人家小刘’的舆论压力。她是工具,是榜样,是杀给猴看的鸡——虽然她自己以为自己是那只被奖励的猴子。”

“但如果……”邹倒斗缓缓地说,声音低沉,像在推演一种可能性,一种理想化的、但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如果其他老师都看穿了呢?如果陈老师、赵老师、孙老师、钱老师,还有你,都看明白了这是领导在挑拨离间、在制造内部竞争、在分而治之,都不因为嫉妒小刘而跑去向领导表忠心、争宠、内斗呢?如果大家都冷眼旁观,不接这招,不跳这个坑呢?如果这盘棋,除了小刘这颗懵懂的棋子,其他棋子都不按棋手的思路走呢?棋手会不会很尴尬?这局棋还能下下去吗?”

章临渊笑了。那笑里满是疲惫,还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无力,那是一种明知结局却无法改变的悲哀,像是看着一列火车朝着悬崖驶去,你站在路边喊,但火车上的人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不信,或者信了也停不下来:

“那领导就会换一招。或者,找下一个棋子。英语组的刘老师不行,就找数学组的张老师。年轻老师不行,就找中年老师。教学骨干不行,就找那些有点能力但一直不得志的。总有人会动心,总有人会觉得‘万一这次是真的呢?’‘小刘都能被赏识,我比她资历老\/能力强\/关系好,我肯定也行。’总有人会抱着侥幸心理,会忍不住去咬那个诱饵。人性如此,没办法。尤其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在资源有限、竞争激烈、上升通道狭窄的情况下,人性的弱点会被放大。贪婪、虚荣、对认可的渴望、对改变的希望、对不公平的抗争心……所有这些,都可以被利用。领导深谙此道。他们不需要所有人都上当,只需要有一部分人上当,就能制造分裂,就能转移矛盾,就能维持系统的运转。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相信了,去争了,去内斗了,其他人就会被迫卷入,因为你不争,资源就被别人抢走了,你就吃亏了。这就是内卷的逻辑:不是你想卷,是别人卷了,你不卷就落后,就淘汰。最后所有人都被迫加入这场没有赢家的游戏。”

毛子忽然插了一句,声音粗粝,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直率和一种近乎残忍的透彻,那是长期在底层摸爬滚打、看过太多人性阴暗面后形成的洞察:

“要我说,老邹,你想得太好了。如果其他人都不想当棋子,都看穿了,都不上套。那领导就该换招了,这没错。但同时,这个小刘老师,也就彻底没用了。没用的棋子,在领导眼里,就是垃圾,该扔了。到时候,她可能连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你不是想教高三吗?偏不让你教,让你一直教高一高二,美其名曰‘夯实基础’。你不是拼命吗?给你更多活,更累的班,更调皮的学生,但就是不给你好处,不给你名分,不给你承诺。直到把你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希望都榨干,然后像嚼过的甘蔗渣一样,一脚踢开,还要说你‘后劲不足’‘缺乏持续发展能力’。然后领导会找下一个棋子,重复这个过程。总有新鲜的、充满希望的韭菜长出来,等着被割。”

他说得很直接,很残酷,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温情的幻想。但这就是现实,血淋淋的、不容置疑的现实。在资源有限的系统中,个体的命运往往不由自己掌握,而是被更大的结构和更隐蔽的规则所决定。清醒可能带来痛苦,但糊涂可能带来更大的、更持久的痛苦。

沉默再次降临。

这次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长久,更沉重。火锅还在煮,但火已经调到了最小档,汤已经很少了,只是微微冒着泡,像是生命最后微弱的喘息。三人似乎都没了胃口。章临渊盯着锅里翻滚的、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的红汤,眼神涣散,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是让思维漫游,游到那个他每天要面对的、复杂而压抑的工作环境中。邹倒斗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已经温掉的啤酒,像是在品味这酒里除了麦芽和啤酒花之外的、生活的苦涩,那苦涩里有无奈,有愤怒,有理解,也有某种超越个人情绪的、对系统规律的冷静观察。毛子则烦躁地摆弄着筷子,在碗里那摊已经冷掉的麻酱里搅来搅去,搅出一圈圈令人心烦意乱的漩涡,像是要把所有的憋闷都搅进那摊粘稠的酱料里。

窗外的雨声似乎又大了起来,哗啦啦的,像是天漏了,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在这无边的水幕里。远处传来滚滚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压抑而狂暴,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又像是在发泄着什么。闪电偶尔划过,瞬间照亮窗外摇曳的树影,像是鬼魅在跳舞。

过了很久,久到锅里的汤都快熬干了,锅底开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章临渊才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很长,很沉,像是要把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郁结、所有的无奈、所有的愤懑,都一次性吐出来,吐在这潮湿的雨夜里,吐在这辛辣的火锅热气中,让它们被雨水稀释,被热气蒸发,或者,至少暂时离开自己的身体,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

“所以啊,”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那平静不是看开了一切,而是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事实,找到了在事实中生存的方式,“办公室里,好像只有她是‘李涯’,别人都是‘余则成’,年级主任是‘站长’。”

毛子一愣,眨眨眼,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来:“啥意思?《潜伏》?就孙红雷演的那个电视剧?姚晨是翠平那个?跟这有啥关系?”

“对,《潜伏》。”章临渊点头,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用电视剧来比喻现实,又像是在嘲笑现实本身就像一部精心编排的电视剧。“李涯是那个上蹿下跳,一心想着抓共党、立功升官,以为自己精明能干、算无遗策,实际上一直被余则成玩弄于股掌之间、被站长当成制衡工具和替罪羊的特务。他拼命,他努力,他以为自己在做大事,在为党国尽忠,实际上只是别人的棋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死了都没人记得他为什么死,只留下一句‘则成,我睡哪儿’。余则成呢?表面顺从,谨小慎微,对站长唯命是从,实则自有打算,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该怎么保全自己,怎么完成任务,怎么在险恶的环境里活下去,甚至怎么利用系统的规则达到自己的目的。站长呢?吴敬中,老奸巨猾,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的人斗,用余则成制衡李涯,用李涯敲打余则成,自己永远站在赢家那边,稳坐钓鱼台,利益最大化。他不在乎谁是共党,不在乎谁忠心,只在乎自己的位置稳不稳,自己的利益大不大。”

他顿了顿,夹起锅里最后一片已经煮得有些老的肥牛,在已经不太滚烫的汤里涮了涮,看着肉片那点残存的红色彻底变成灰白,像是生命的活力被彻底抽干: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是《道德经》第十一章里的话。大概意思是,有形的东西(‘有’)给人便利,无形的东西(‘无’)发挥着作用。车轮中间的孔是空的(无),才能插进车轴,让车轮转动(用);陶器中间是空的(无),才能用来装东西(用);房子有门窗和空间(无),才能住人(用)。有用的东西,人们都知道它的用处;没用的东西,人们往往忽略它的价值。但在某些时候,在某些局面下,那些看似没用的东西——那些沉默,那些旁观,那些不配合,那些不接招——反而最有力量。因为你不入局,他的棋就下不下去;你不按照他的规则玩,他的游戏就玩不转。你像个空洞,像个虚无,他所有的计谋、所有的诱惑、所有的压力,落在你身上,都像是打进了棉花里,没有回响,没有反应。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会累,也会怀疑,也会去寻找更容易操控的棋子。而你,就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虽然可能是有限的、边缘的、不被重视的自由,但至少,你是清醒的,你是自主的,你没有成为别人游戏中的道具。”

他把那片已经没什么味道的肥牛送进嘴里,嚼得很慢,像是在咀嚼这段话的深意,也像是在咀嚼这无奈的现实,试图从中榨取出一点点养分,一点点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想明白了,也就那样了。无关风月,无关工资,甚至无关公平。就老老实实教书吧。该备课备课,该上课上课,该批作业批作业。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自己这份良心,就够了。至于领导怎么玩,绩效怎么发,谁和谁斗,谁又上了当……别想,别问,别掺和。做好自己的事,守住自己的底线,其他的,随他去。玩脱了,玩崩了,自然有玩崩了的那天。历史规律,人性使然,谁也逃不掉。系统会自我修正,或者自我毁灭,然后重建。但那需要时间,需要代价。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能做的,就是保持清醒,做好本分,保护自己不被吞噬,也不去吞噬别人。这听起来很消极,很无力,但可能是最务实的选择。就像丁元英说的:生存法则很简单,就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忍是一条线,能是一条线,两者的间距就是生存机会。我们现在要忍的,可能就是这种不公,这种荒诞;我们能做的,可能就是在这种不公和荒诞中,依然保持专业的教学,依然对学生负责,依然不被同化成那种玩弄权术的人。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空间。”

电脑里,郭德纲的相声不知何时已经接近尾声。也许是《艺高人胆小》说完了,自动跳转到了另一个段子,此刻正好说到结尾,像是冥冥中的呼应:

“……艺高人胆小,不是真胆小,是知道深浅,知道厉害。”老郭的声音在观众意犹未尽的笑声和掌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和智慧,或者说,是一种无奈的生存哲学,那哲学里有血泪,有教训,有无数个夜晚的思考。“该缩头时缩头,该装傻时装傻。活着,比什么都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哪天,时机对了,该出手时再出手……前提是,你得先活着,你得还在牌桌上。牌桌塌了,你牌技再好也没用。所以,有时候,不上牌桌,或者就在牌桌边上看着,也是一种智慧。看着别人打,看明白规则,看明白庄家的手法,等你看明白了,你再决定上不上,怎么上。或者,干脆就不上,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喝茶,听听曲儿,过自己的小日子。人生啊,不是只有一张牌桌。”

于谦捧了一句,声音依旧温和醇厚,但此刻听来,却像是朋友间最真诚的劝慰和提醒,那提醒里有担忧,有关切,有“我希望你好”的善意:“那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啥都没了。哪怕憋屈点,哪怕窝囊点,先活着。活着,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才能等到变天的那一天。变天了,你的憋屈,你的窝囊,可能就有了新的意义,新的价值。但前提是,你得活到变天的时候。”

章临渊、邹倒斗、毛子三人,隔着一锅已经凉透、浮着一层凝脂的火锅,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们同时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不是释然的笑,不是看开一切的笑。是那种看透了某种荒诞、某种无奈、某种无力改变的规则后,所能露出的、唯一的一种笑——冷笑。短促,冰冷,锋利,带着自嘲,带着讥讽,带着一丝不甘却又不得不接受的妥协。那笑声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是嘴角扯动,眼神交换,便已完成。在火锅最后残余的、稀薄的热气中迅速消散,像是从未存在过,又像是已经深深烙印在彼此的眼底,成为这个雨夜、这顿火锅、这段对话的注脚,成为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一个秘密的、沉重的、但又必须继续前行的时刻的证明。

三人低头,同时伸出筷子或漏勺,捞起锅里最后几个翻滚的丸子。牛肉丸已经煮得膨胀开裂,露出里面粗糙的肉纤维;鱼丸失去了弹性,变得软塌塌的;虾糜丸表面粗糙,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沸腾和碰撞。它们在漏勺里挤挤挨挨,沾满了凝固的红色牛油和白色的脂肪,看起来有些油腻,有些颓败,像是这场盛宴最后的残骸。

他们蘸了碗里残余的、已经冷掉的料,送进嘴里,机械地嚼着。嚼得很用力,像是在咀嚼这顿即将结束的火锅,像是在咀嚼这个潮湿的雨夜,像是在咀嚼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愤怒和最终归于沉寂的接受。食物的味道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咀嚼的动作本身,这个将外物纳入体内、转化为能量的过程,这个象征着“生活还要继续”的、最基本的生理行为。

火锅还在微微加热,但火已经调到了最小档,几乎看不到火光了。红汤不再沸腾,只是偶尔冒起一两个有气无力的气泡,像是临终的叹息;清汤彻底平静下来,像一潭死水,映出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但那影像也是模糊的,扭曲的。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像是永远也下不完,要把这无尽的潮湿和阴冷,刻进这片土地的记忆里,刻进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的骨头里,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的一部分。

电脑里,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终于在悠长的片尾音乐和热烈的掌声中彻底结束。片尾音乐轻快活泼,是德云社常用的那个调子,但在此时此刻,在这间弥漫着火锅余味和沉重思绪的边境宿舍里,这轻快的音乐却莫名地让人有些怅然,有些空虚,有些“曲终人散”的落寞。音乐停了,电脑屏幕暗了下去,进入待机状态,只留下电源指示灯微弱的红光,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宿舍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头顶那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这个小小的、暂时的、与外界隔绝的空间。

三人没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吃着已经冷掉的丸子,喝着温吞的啤酒,听着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火锅残余的热气早已散尽,屋内的温度迅速下降。潮湿的寒意从斑驳的墙壁、从水泥地板、从关不严的窗缝里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包裹住每一个人,像冰冷的毯子。但谁也没去调大火力,谁也没去关紧窗户,谁也没去打开空调。就这样吧。让寒冷进来,让潮湿进来,让现实进来。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关于绩效、权力、人性和生存的漫长对话后,一点物理上的寒冷,反而让人清醒,让人踏实,让人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感觉冷,还能思考,还能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明天有太阳的话——继续面对那个或许荒诞、但必须面对的世界。

挺好。

至少在此刻,在这片遥远的、潮湿的、不安的边境雨林里,还有一锅曾经沸腾的火锅,有几罐廉价的啤酒,有两个或许能懂你三分无奈的、算不上熟悉却可以同桌吃饭、可以听你讲述这些破事儿的人。还有一方小小的、暂时的、可以喘口气、可以说点真话、可以不用戴着面具、不用计算得失、不用扮演角色、只是作为“人”而存在的空间。

这就够了。

至于明天太阳会不会出来,雨会不会停,学校的绩效会不会改变,领导又有什么新花样,那些“李涯”和“余则成”们又会如何演绎他们的角色,那些被当做棋子的老师们会不会醒悟,系统会不会自我修正,或者走向崩溃……

明天再说。

现在,先吃完这最后的丸子,喝完这最后的啤酒,然后,在雨声中,睡一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