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酒席上的浮世绘(上)(2/2)
如果说刚才那身军装和肩章带来的是身份的震撼,那么这三万元礼金带来的,就是实实在在的、金钱层面的巨大冲击。众人看向沈茜的目光,已经从之前的羡慕、巴结,迅速升级为一种近乎崇拜与敬畏的复杂情绪。围着她的人更多了,话语也更加露骨和热情,仿佛她周身都散发着诱人的金光。
就在这片因三万礼金而引发的沸腾中,院门外再次传来一个更加高亢、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通报声:
“沈书记、贺主任到了——!”
这一声如同具有某种魔力,院子里至少超过三分之二的亲友,尤其是昨天登场的那几位舅娘、姨妈,如同听到了最高指令,脸上瞬间绽放出最灿烂、最谦卑的笑容,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呼啦啦地涌向院门,争先恐后地去迎接他们眼中的“真神”。
邹倒斗微微侧头,对身旁的沈茜低语,声音平静无波:“沈政委,咱们就在院子里,不必动。”
沈茜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脚跟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章临渊等人也默契地保持着原有姿态,与外面那喧闹的迎接队伍形成了鲜明的、无声的对峙。
片刻之后,在众多亲友前呼后拥、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下,四道身影迈着方步走进了院子。为首之人,五十多岁年纪,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面庞红润,肚腩微凸,穿着一件深色行政夹克,脸上带着惯有的、不怒自威的官威,正是三尺坪县委书记沈宝禄。他身旁落后半步的,是县委秘书长章峰,眼神精明,举止干练。后面两位,则是精心打扮、脸上带着掩饰不住优越感的沈春燕,以及她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看似文质彬彬实则难掩官场习气的丈夫、县宣传处主任贺庆。
沈宝禄踏入院子,目光习惯性地、带着掌控一切的姿态扫视全场,立刻就注意到了鹤立鸡群般站在院子中央、并未随波逐流前来迎接他们的章临渊一行人。尤其是他们身上那迥异于寻常军服的礼服和肩膀上无法忽视的闪耀肩章,让他眉头下意识地蹙紧,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清晰的不悦与疑惑。在他的治下,在他的光环面前,竟然还有人如此“不识趣”?
邹倒斗脸上瞬间切换成无可挑剔的、略带官方意味的笑容,主动迎上前几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沈宝禄审视的目光,伸出手:“您就是沈书记吧?久仰,幸会。”
沈宝禄的目光落在邹倒斗伸出的手上,然后迅速上移,定格在他肩章那两杠三星的上校标志上。他脸上的不悦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热络、甚至带着几分受宠若惊意味的笑容,立刻抢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邹倒斗的手,用力摇晃着:
“哎呀!您好您好!首长您好!请问您是……?”
“我们是沈茜同志的战友,趁假期过来讨杯喜酒喝。”邹倒斗淡然一笑,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度。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沈宝禄往院里走,“沈书记公务繁忙,还亲自来参加村民婚礼,真是深入基层,体恤民情啊!”
沈宝禄一边连声客气着“应该的,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飞快地扫过邹倒斗身后的章临渊、毛子、沈茜等人。当他的视线捕捉到章临渊肩章上那比他更多、更耀眼的大校星徽,以及毛子、沈茜等人的上校、少校军衔时,脸上的笑容更是热切得几乎要溢出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与小心翼翼。他深知,军队系统,尤其是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且是来自中央军委直属特殊部门的将校级军官,其背后的能量和深意,绝非他一个县级官员可以揣度。
章临渊也适时上前,伸出右手,态度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章临渊。”
沈宝禄立刻双手迎上,紧紧握住章临渊的手,身体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语气充满了恭维与惊叹:“章…章首长!哎呀呀,真是…英雄出少年!不不,是年轻有为!太年轻有为了!幸会!幸会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飞快地瞥了一下旁边的章峰。
章峰会意,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掏出手机,假装接电话,快步走到了院子角落里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显然是紧急查询或向上级汇报这一意外情况去了。
此刻,围观的人群中,窃窃私语声达到了,惊叹与羡慕交织:
“快看!快看他们的肩章!一个大校!三个上校!剩下的全是少校!”
“我的娘诶,这阵仗…咱们全县武装部的领导加起来,也没这么多星星吧?”
“那个大校,瞅着怕是连三十五都不到?这是咋当上去的?”
“不知道娶媳妇了没?”
“呸!你就别做梦了!就你家那闺女,给人提鞋配不配?”
“给人当小老婆估计都排不上号哩!”有人带着酸葡萄心理开玩笑地起哄,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压低了的哄笑声。
这些议论,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站在人群前方、脸色变幻不定的八舅娘和幺舅娘耳朵里。她们看着被县委书记、主任都热情环绕、恭敬有加的章临渊、沈茜一行,再听着周围乡亲们那毫不掩饰的惊叹和议论,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想起昨天自己那些比较沈茜和沈春燕谁级别高、暗示沈茜要去拜会书记的言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强烈的羞窘之后,是一种变本加厉的、急于弥补和攀附的迫切心理。她们几乎同时动了。
幺舅娘一个箭步挤到沈茜身边,脸上堆起的笑容使得眼角的鱼尾纹都深刻了几分,她用当地土话,以前所未有亲热甚至带着点撒娇的语调大声说道:“茜茜啊!我的好外甥女!晚上说啥子也要到幺舅娘家吃饭!幺舅娘把下蛋最勤快的那只老母鸡都宰了,用砂锅煨了整整一下午的汤,香得很!你必须来!不来幺舅娘可要生气了!”
八舅娘见状,哪里肯让,立刻也挤上前来,声音比幺舅娘还要洪亮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架势:“哎哟!去你家喝啥子寡鸡汤嘛!茜茜!听八舅娘的!晚上来八舅娘家!你八舅天没亮就撑船下河,捞了最新鲜、最肥美的活水鱼!还有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烟熏得焦黄流油的腊猪脚!都给你准备着呢!今晚必须来八舅娘家!谁抢我跟谁急!”
幺舅娘顿时竖起了眉毛,双手叉腰:“你讲啥子?我先开的口!茜茜已经答应我了!”
八舅娘毫不示弱,也叉起腰,嗓门更高:“答应你了?我咋没听到?我准备的鱼和猪脚,不比你的鸡有吃头?你那鸡哪个家里没得?”
“我那是正宗的粮食土鸡!炖汤最养人!你懂个啥子!”
“你才不懂!现在谁还稀罕光吃鸡?活水鱼才难得!腊猪脚才香!”
“土鸡好!”
“鱼和猪脚好!”
“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是你跟我过不去!”
两人就在这婚礼现场,在众多亲友、乃至县领导面前,为了争夺晚上宴请沈茜的“资格”,用越来越激烈的方言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鼻子上。那副市侩、攀附、毫不掩饰的功利嘴脸,在喜庆的鞭炮声和喧天的唢呐声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构成了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乡村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