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璞玉初琢(2/2)

这已不仅仅是破案本身,而是对自身行为价值,以及对这庞大官僚体系,运作逻辑的初次深刻质疑。

孙教谕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讶色,仿佛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他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缓缓说道:“子麟,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是真长大了,不再是只知埋头经义的懵懂书生。”

他收回目光,看向张子麟,眼神睿智而深邃:“今日,你见微知着,破了库银案,追回国帑,惩处奸吏,于国于民,于法于理,皆是堂堂正正,无可指摘。此心此志,当永葆之。”

话到此处,他语气微转,带着一丝语重心长:“然,你需明白,官场之上,你所见的真相,往往只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其下暗流涌动,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县尊之态度,便是此中常态。他非大奸大恶,亦知你所行是正途,然其顾虑者,乃是一县之‘平稳’,是自身仕途之顺遂,是各方势力之平衡。此非一人之过,实乃体制积久之弊。”

“譬如这次,你揪出了钱老三,固然是好。但你可曾想过,钱老三一介库吏,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仅是赌瘾驱使?其背后是否另有依仗?户房其他书吏是否全然清白?王县尊急于结案,是否也有不愿深挖,以免牵扯太广的考量?”孙教谕轻轻摇头,“这些,都非你一介生员,眼下所能触及,亦非单凭一颗赤子之心,便能轻易撼动。”

张子麟默然,孙教谕的话,如同拨云见日,将他心中那模糊的预感点得清晰起来。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所谓的“官场”,远非书本上那些“清正廉明”、“为民请命”的简单词汇所能概括出来。它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自有其运行规则的漩涡。

“那……学生该如何自处?”张子麟抬头,目光灼灼,带着求索的渴望。

孙教谕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望你永葆此赤子之心,亦要懂得藏锋守拙,方能行稳致远。”

“藏锋守拙,行稳致远……”张子麟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

“不错。”孙教谕颔首,“锋锐不可无,无锋则难破邪祟;然过刚易折,锋芒太露,则易成为众矢之的。譬如利剑,需藏于鞘中,非为怯懦,乃为蓄势,待时而动,一击必中。于官场而言,坚守正道是魂,懂得策略与方法是魄。需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移风易俗,非一人之力。有时,迂回比直冲更有效,耐心比冲动更难得。”

月光下,一老一少的身影,立在竹影婆娑中。孙教谕的谆谆教诲,如同清泉,流入张子麟的心田。他回想起王知县那复杂的眼神,回想起赵班头,最初查案时的顾虑,回想起钱老三那看似愚蠢,实则精准地利用了官场心理的伎俩……

他忽然明白了,破案,或许只需要细致的观察和严密的逻辑;但要做官,要真正地做成事,除了这些外,还需要懂得人心,懂得其中规则,懂得平衡,懂得在坚守原则的同时,寻找最有效的路径。

这并非妥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智慧,一种更强大的力量。

“学生……明白了。”张子麟深吸一口气,眼中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沉静与坚定,“谢教谕教诲。”

孙教谕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就好。璞玉渐琢,终成大器。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两人不再言语,静静地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张子麟抬头,望向那无垠的星空,星河璀璨,深邃莫测。他知道,自己人生的道路,才刚刚开始。库银案是他踏入真实世界的第一课,让他见识了官场上的风浪,也让他学会了审视风浪之下的暗流。

手中的“剑”依旧锋利,但他已开始思考,该如何更好地运用它,去劈开更多的迷雾,而不仅仅是在迷雾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

夜风吹过,竹叶轻响,仿佛在回应着少年心中,那悄然滋长的、更为宏大的抱负与更为成熟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