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淮南帮的覆灭(2)(2/2)
有的内容大同小异,有的则更加简略。
但无一例外,所有卷宗都止步于县衙的“意外失火”结论,没有任何上级衙门(如应天府、按察司)复审或提出异议的记录。
一场烧死七十多人的大火,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以“意外”结案,卷宗归档,沉入了这故纸堆中。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按照林家惨案的模式,开始寻找其他可能与“淮南帮”有关的卷宗。
标注着“械斗致死”、“盗匪劫杀”、“溺水”、“坠亡”等各种看似“意外”或“寻常凶案”的卷宗,只要事发地点在淮南帮势力活跃的区域,或者事主曾与漕运、码头、私盐等事务有关联,他都一一翻检。
过程令人愈发心寒。
许多卷宗的关键页缺失了。
比如,记录重要证人口供的那几页不翼而飞,切口整齐,像是被故意抽走。
有的卷宗,关于嫌疑人背景调查的部分被大段涂抹,墨团厚重,根本无从辨认。
还有的,案发后的后续追踪记录戛然而止,没有结论,没有归档说明,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断了。
更有些卷宗,签条上写的案由与里面内容完全对不上,明显是被人调换过。
他找到一份标着“丁亥年三月,聚众斗殴案”的卷宗,里面装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田土纠纷调解文书。
半天过去,油灯添了一次油。
张子麟的官袍下摆和袖口沾满了灰尘,手指也被污渍染黑。
他找到的,不是清晰完整的罪证,而是一片精心构筑的、由缺失、涂改、调换和谎言组成的“迷雾”。
每一个异常之处都细微而模糊,单独拎出来似乎都可以用“年久损耗”、“书吏疏忽”、“档案管理混乱”来解释,但当它们密集地出现在与特定区域、特定时间、特定类型案件相关的卷宗里时,那种人为的、系统性的掩饰痕迹,便再也无法掩盖。
这绝非一两个小吏能做到的。
这需要熟悉档案管理流程,需要能接触到不同层级、不同年份的卷宗,需要有时间从容操作而不被察觉……这阻力,就藏在这森严衙门的最深处,或许,就在那些每日与他拱手寒暄的同僚之中。
“张大人真是勤勉啊,钻到这故纸堆里淘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惯常的笑意。
张子麟手指一颤,缓缓转过身。是同为寺副的赵铭,比他年长几岁,平日关系还算融洽。
赵铭也拿着一份卷宗,像是来调阅东西,笑容可掬。
“赵大人。”张子麟颔首致意,神色如常,“梳理些旧案,看看有无疏漏可补。”
赵铭走近几步,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张子麟面前摊开的、那些带有明显涂抹痕迹的卷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压低声音:“我说子麟老弟,不是为兄多嘴。这档案库里,灰大味重,待久了伤身。有些陈年旧账,纸张都脆了,轻轻一碰就碎,何必劳神?眼下寺里新案不断,正是我等出力之时。这些……”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些卷宗,“都是多少年前定谳的事了,翻它作甚?没的惹一身灰,还容易……看花了眼。”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别再深究这些旧案了,没好处,还可能惹麻烦,甚至遭遇不测。
张子麟平静地看着他:“赵兄说的是。只是职责所在,看到存疑之处,总忍不住想弄个明白。或许真是年久残损,我看错了也未可知。”
赵铭盯着他看了两秒,笑容又堆了起来:“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那我就不打扰老弟了。”他拍了拍张子麟的手臂,转身下楼,脚步声很快远去。
张子麟站在原地,看着赵铭消失的楼梯口,又看看眼前这片沉默的、布满灰尘的木架和卷宗。
库内更静了,静得好像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赵铭的“提醒”,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告诉他,这潭水之下,不仅有淤泥,还有暗流。
他没有停,继续翻阅。直到日头偏西,库内光线越发昏暗,吴老吏提着灯上来,客气而疏离地提醒:“张大人,库房酉时落锁,您看……”
张子麟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他小心地将翻阅过的卷宗尽量恢复原状,捆扎好,放回原位。
然后下楼,在吴老吏的簿册上签了字,表示卷宗已归还。
走出档案库小楼,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室外清冷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间积郁的陈腐气息。
“子麟。”又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是陈寺丞,他的直属上司。
陈寺丞刚从正堂方向过来,似乎正要回值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陈大人。”张子麟拱手。
陈寺丞走到近前,看了看他官袍上的灰尘,又抬眼望了望那栋暮色中更显阴沉的档案库小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听说你今日在调阅旧档?还是丙戌、丁亥年间的?”
“是,下官想多看看以往案例。”
陈寺丞的目光落在张子麟脸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色。“多看案例是好的。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有些案子,时过境迁,证人难寻,证据湮灭,当年经办之人,也多有升迁调任,甚至……已然作古。水太浑,底太深,看不清的时候,贸然下去,不仅摸不到石头,还可能……陷进去。”
这话比赵铭说得更直白,也更沉重。
这是来自上司的、明确的告诫。
“下官明白大人爱护之意。”张子麟低下头,“只是,若因水浑而不看,因底深而不探,那浑浊的永远浑浊,深处的永远黑暗。我等执掌刑名,所见黑暗已多,若连我们都望而却步……”
陈寺丞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倦怠。“你有你的道理。但官场……不是只有道理。你好自为之。”他最后深深看了张子麟一眼,转身走了,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有些萧索。
张子麟站在原地,直到陈寺丞的背影消失在廊柱之后。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最后一抹余晖收尽,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档案库的老槐树在晚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阻力,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清晰。
从具体经办的老吏,到平级的同僚,再到直属的上官,层层叠叠,或明或暗,都在传递着同一个信息:此路不通。
这反而让他心中那簇自昨夜点燃的火焰,烧得更冷静,也更坚定。
他抬头望了一眼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星辰尚未显现,只有一片沉郁的靛蓝。
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不能只依靠官方的档案库了。
那迷雾之后隐藏的真相,需要从别的路径,去一点点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