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沈月的咳嗽声(1/2)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镜湖镇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黑茧。风从山脊滑下时,带着湖畔湿冷的水汽,掠过沈府沉睡的屋檐,卷走枯叶堆里最后一点暖意,落在西厢房的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像指甲刮擦般的声响。
烛火在铜制烛台上微微摇晃,橘红色的光在墙面投下一道瘦削的影子。沈月坐在床沿,背脊绷得笔直,肩头却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划过喉咙的痛感,胸口的沉闷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
“咳……咳咳……”
一声压抑的轻咳从唇间溢出,随即失控般连成一串。她慌忙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绢帕死死捂住口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臂的肌肉绷出清晰的线条。绢帕质地细腻,却挡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待她缓过那阵窒息般的痉挛,缓缓移开绢帕时,帕角那点暗红像极了秋日里被霜打落的枫叶,突兀地坠在雪白的布面上,触目惊心。
沈月垂着眼,静静盯着那点红,眼神平静得近乎麻木。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绢帕上的湿痕,指尖传来一丝黏腻的凉意,像触碰着自己正在一点点流逝的生命。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从半年前锁骨处浮现第一块黑斑开始,咳血就成了常态。起初是清晨漱口时的血丝,后来是夜里咳醒时的血沫,到如今,连平静坐着都能呕出暗红的血块。她找过镇上所有的医者,药渣堆了半间柴房,病情却半点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十七岁……先天不足,难承重寿……”老医者摇头叹息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早已记不清听过多少遍类似的论断。可她偏要活,咬着牙也要活。三年前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咽的气,临终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濒死的执念:“月儿……替我活下去,活到春天……看到漫山星野花盛开……”
她那时哭得几乎晕厥,只能拼命点头,把母亲的话刻进骨子里。于是她喝最苦的药,挨最痛的夜,哪怕肺腑如焚,哪怕每夜都被水底传来的诡异呼唤惊醒,哪怕锁骨处的胎记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痛,她都没敢放弃。
可今夜,那声音格外清晰。
不是来自窗外的风,也不是来自镜湖的方向,而是像从她的骨血里钻出来的,贴着耳膜盘旋:“沈月……沈月……”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风穿过千年古井的回响,带着水的潮湿与腐殖土的腥气,“你快撑不住了……”
她猛地闭紧眼,将那方染血的绢帕攥成一团,塞进宽大的袖管里。指尖触到袖管内侧藏着的铜锁日记,那是她在父亲书房抽屉深处找到的,封面已经磨损,锁孔生了锈,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撬开,里面的字迹潦草混乱,尽是些她看不懂的符号和日期,只有“星野”“实验”“双星”几个词反复出现。
窗外的月光斜斜切进来,穿过窗棂的缝隙,落在庭院的青砖上,照亮半壁斑驳的墙皮,也照亮了院角那株老梅树。梅枝虬结扭曲,像无数只挣扎的手臂伸向漆黑的夜空,枝桠间没有半朵花苞,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在风里轻轻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张巨大的网。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从墙外传来。
不是落叶摩擦地面的声音,也不是虫豸爬行的声响,更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鞋底蹭过泥土的轻响。沈月的神经瞬间绷紧,原本就剧烈起伏的肩头猛地一顿,所有的疲惫和眩晕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驱散,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刃,死死盯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
“谁?”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惕。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窸窣声戛然而止,庭院里只剩下风卷落叶的轻响。过了片刻,一片干枯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随即坠落在地。
是错觉吗?
沈月皱紧眉头,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时,一阵寒意顺着脚底窜上脊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随手抓起搭在床尾的外袍,胡乱披在身上,系带都来不及系,一步步走向门边。手指刚要触碰到冰凉的门闩,鼻尖突然萦绕上一股异样的香气。
不是沈府常用的熏香,也不是庭院里花草的气息。那是一种混杂着湿润泥土腥味与金属锈迹的冷香,初闻时清冽,细嗅却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像腐烂的花瓣泡在铁水里的味道——是胭脂雪!
沈月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永远忘不了这种味道,十年前就是这股香气笼罩了整个沈府,然后父亲离奇失踪,母亲一夜疯癫,原本繁盛的沈家骤然衰败,从此一蹶不振。星野家族的禁种之花,传说能唤醒死者记忆,更能吞噬活人的魂魄,它怎么会再次出现?
她猛地拉开门闩,推门而出。
寒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单薄的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庭院里空无一人,月光将地面照得惨白,青砖缝隙里还残留着白日的潮气,踩上去有些湿滑。她的目光飞快扫过院墙四周、回廊转角,没有任何身影,只有石桌之上,静静躺着一朵半开的花。
那花通体雪白,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淡淡的紫晕,像是被月光染透,最中央的花蕊却是一点猩红,宛如凝固的鲜血,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正是胭脂雪。
沈月缓步走上前,脚步轻得像猫。她没有伸手去碰那朵花,只是站在离石桌三尺远的地方,眼神冰冷地扫视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
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可她心里清楚,那个人一定在。自从上次高宇在镜湖边反常沉默,自从陆野带回那把刻着星纹的花铲,自从她撬开那本铜锁日记开始,就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她的每一次咳嗽,每一次咳血,甚至每一次在梦中的呓语,都像是被人精准记录着。
之前是窥视,现在,对方终于不再掩饰,直接送来了这象征死亡与复苏的信物。
沈月的胃里一阵翻涌,她强压下喉间的腥甜,转身就要回屋。可刚走了两步,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窒息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肺里炸开,喉间的甜腥瞬间涌了上来,再也抑制不住。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扶住身边的廊柱,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她感觉自己的肺快要咳出来了,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跪倒在地。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从身后伸来,稳稳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
“别硬撑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却像暖流般驱散了些许寒意。沈月的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是陆野。
他站在月光里,眉目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穿透浓雾的灯塔。身上那件深灰色风衣沾着不少露水,肩头还有几片枯叶,显然是刚从外面赶来,连气息都带着室外的寒凉。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月喘息着问,语气里带着竭力维持的镇定,指尖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我听到了你的咳嗽声。”陆野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眉头紧紧蹙起,“从三里外的山坡上,就听到了。”
沈月愣住了,连咳嗽都忘了。三里外?怎么可能?她的咳嗽声明明那么轻,连隔壁房间的沈星都未必能听见,他怎么会在三里外听到?
可她没有力气再质疑。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得只能靠在他的臂弯里勉强支撑。陆野没有多说什么,弯腰打横将她抱起,手臂穿过她膝弯时,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沈月的脸颊贴在他带着凉意的风衣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混杂着草木与铜铃的气息,原本紧绷的神经竟莫名松弛了几分,连咳嗽都轻了些。
他抱着她走进西厢房,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动作小心地为她盖好被子。不等沈月开口,他已经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贴在了她的额头,那温度让沈月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你发烧了,烧得很厉害。”陆野的眉头蹙得更紧,目光下移,落在她半敞的衣领处,声音沉了下去,“而且黑斑……又扩散了。”
沈月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拉高衣领,将锁骨处那片蛛网般蔓延的黑色印记死死遮住。那黑斑自半年前出现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起初只是锁骨处一个小小的黑点,如今已经蔓延到了肩胛,触手冰凉,像贴了一块万年寒冰,每逢月圆之夜,还会传来钻心的灼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游走啃噬。
“不关你的事。”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冷硬得像块冰。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更不想让他知道这黑斑背后的秘密。
陆野却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语气认真:“你说过,我们是双星同辉的命运。既如此,你的痛,自然也是我的痛。”
“少说这些虚话!”沈月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坐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又引发一阵咳嗽,她捂着嘴,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接近我,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双星命运,是为了查高家的秘密!是为了找你姐姐失踪的真相!我不是你的工具,不是你解开谜团的钥匙,更不是你通往过去的阶梯!”
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从陆野带着那把花铲出现在她面前开始,从他一次次在她发病时“恰巧”出现开始,她就一直在怀疑。她害怕自己只是他探寻真相的跳板,害怕这份看似温暖的陪伴,不过是另一场精心策划的谎言。
陆野沉默了,车厢般滚动了几下,指尖微微泛白。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如果我说,最初确实是这样呢?”
沈月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可现在不一样了。”陆野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那眼神里的认真与深情,让沈月有些慌乱,“沈月,我已经分不清了。我每天想着的,是你的咳嗽声有没有轻一点,你的黑斑有没有停止扩散,是怎样才能让你好起来……我甚至忘了,最开始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沈月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烛火跳跃,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的红血丝,看起来疲惫却又无比真诚。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噼啪”的轻响。
良久,沈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次我发病,你都能第一时间赶到?为什么你能听懂那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还有……为什么你的胎记,也和我一样,会在月圆时发烫?”
这些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她心里,越来越紧,让她喘不过气。
陆野没有犹豫,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左肩下方一块菱形的胎记。那胎记的形状与沈月锁骨处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呈深紫色,边缘泛着诡异的银光,在烛光下隐隐流动,像是有生命一般。
“因为我也曾死过一次。”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遥远的迷茫,“七岁那年,我掉进了镜湖,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可我偏偏醒了过来。从那以后,我就有了这个胎记,记忆也断了五年,梦里全是水底长长的走廊和一面破碎的镜子。”
镜湖……沈月的呼吸骤然一滞。那个传说中吞噬灵魂的地方,他竟然从那里活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那些都是噩梦,直到遇见你。”陆野的目光温柔下来,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掌心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自从见到你的胎记,我梦里的碎片就越来越清晰。我想起了你小时候给我唱的童谣,歌词我记不全了,只记得调子;我想起我们在沈府的花园里埋下过一粒种子,你说等种子发芽,我们就永远是朋友;我还想起,你五岁发高烧时,我蹲在你床边喂你喝水,你把水洒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沈月记忆深处的闸门。那些被她当成幻觉的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五岁时高烧不退,梦里那个模糊的小男孩身影;八岁那年雨夜走失,背着她回家的人后颈淡淡的银纹;十二岁生日那天,匿名送来的星野花,花瓣上用极小的字写着“等你长大”……
原来那些都不是梦。
“所以你是谁?”沈月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陆野握紧她的手,眼神无比坚定,“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必须联手。高宇绝对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沈府的地下藏着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还有‘无面影’——那个在镜湖操控一切的存在,它已经开始行动了。”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那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划过玻璃,刺破了夜的寂静,让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整座院子的烛火同时熄灭,连沈月屋内的这盏也没能幸免,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沈月的心脏猛地一跳,本能地抓住了陆野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掐进了他的皮肉里。陆野没有动,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怕。
就在这时,熟悉的童谣旋律在耳边响起——
“月儿弯弯照镜湖,
两人同行不识途。
一魂归水一魂留,
明日花开不见初……”
是那首在梦里反复出现的童谣!但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声音,而是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一个清亮稚嫩,像孩童的呢喃;一个阴沉沙哑,像老者的低语。两种声音反差极大,却又诡异地和谐,仿佛从同一个喉咙里发出,在黑暗中盘旋不散。
陆野猛地站起身,反手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那是他从高家废墟里找到的遗物,刀柄上刻着“守心”二字,刀刃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光。“来了。”他低声道,声音紧绷,“它感应到了你的生命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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