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玄冰锁灵鹅 矿底葬佛心(2/2)
洞穴的一侧,是坚硬的、未经太多修整的岩壁。无数瘦骨嶙峋、几乎衣不蔽体的僧人,如同蝼蚁一般,密密麻麻地附着在岩壁上。他们挥舞着简陋不堪、锈迹斑斑的铁镐、铁钎,在监工道士和凶恶兵士的皮鞭、棍棒与呵斥下,拼命地开凿着巨大的青石。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杂乱无章,夹杂着石头滚落的轰鸣、铁器碰撞的刺耳声响、以及偶尔响起的凄厉惨叫和皮鞭抽打在干瘪肉体上的闷响,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乐章。
僧人们大多目光呆滞,眼神空洞,充满了麻木,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机械运动的躯壳。他们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让他们步履蹒跚,每一次举起铁镐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有在监工靠近时,他们空洞的眼神中才会闪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条件反射般地加快动作,哪怕那动作只是徒劳地增加一点身体的颤抖。
洞穴的另一侧,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伐木场。从洞穴上方几个巨大的、不知通向何处的垂直开口处,用粗大的铁索和绞盘,缓缓放下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巨木原材,堆积如山。同样疲惫不堪、形销骨立的僧人,两人或三人一组,喊着不成调子的号子,用肩膀扛着那些沉重无比的巨木,在陡峭、湿滑、布满碎石的坡道上,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将木材运往洞穴另一端的加工区域。坡道陡峭,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木滚落下去,非死即残。监工们手持长鞭,站在坡道两旁,如同驱赶牲畜,稍有迟缓,鞭子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在那些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增添新的血痕。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死气。除了劳作的声音,很少听到人语,偶尔有僧人支撑不住倒下,监工便会上前查看,若还有一口气,便是一顿鞭打逼其起来;若已断气,便会像拖死狗一样将其拖到洞穴角落一个漆黑的、散发着恶臭的洞口,直接扔进去,据说那里是处理尸体的“万人坑”。
“看清楚了?”一个满脸横肉、眼角带着刀疤、手持带着倒刺牛皮鞭的监工头目,带着几个凶悍手下走了过来,冷笑着打量唐僧三人,那目光如同在评估牲口的价值,“这就是你们这些秃驴在我车迟国的归宿!陛下和国师恩典,饶你们不死,让你们有机会为通天伟业出力赎罪!从今天起,你们也一样!别想着偷奸耍滑,在这里,力气就是命,完不成定额,连馊水都没得喝!”
他指着沙僧:“你!块头不小,去那边扛木头!”又指向八戒:“你这胖子,看着有点蛮力,去采矿!至于你……”他目光落在身体单薄、面色惨白、气质明显与众不同的唐僧身上,露出一丝残忍而戏谑的笑意,“细皮嫩肉的,像个读经书的,看着就没二两力气。哼,去那边,把开采下来的石料,给我搬到三百步外的堆料场!今天的定额是五十块!少一块,今晚就别想吃饭睡觉!听见没有!”
命令下达,根本不容任何反驳和质疑。立刻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底层监工上前,推搡着将他们分开。
沙僧沉默地看了师父和师兄一眼,眼中充满了担忧,但他知道此时反抗无用。他咬了咬牙,拖着沉重的镣铐(每个苦役僧脚上都戴着铁镣,限制行动),走向那堆积如山的原木。他暗中尝试运转法力,却发现这洞穴深处似乎被布下了更强力的禁制,一身妖仙修为被压制得几乎感应不到,只能凭借肉身力量。他深吸一口这污浊的空气,蹲下身,运气于腰,低喝一声,扛起一根需要寻常壮汉四五人才能抬动的巨木。沉重的压力让他脚下的碎石都陷了下去。他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动,汗水几乎瞬间就从额头、鬓角涌出,很快浸透了他那件早已污秽不堪的僧衣。
八戒被推搡到采矿区域。一个面色冷漠的老监工扔给他一把锈迹斑斑、木柄都快腐烂的劣质铁镐,不耐烦地指了指一片岩壁:“就这儿!今天凿不下三百斤石料,有你好看!”
八戒哭丧着脸,拿起那轻飘飘几乎没什么分量的铁镐,看着眼前那坚硬无比、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黑色冷光的岩壁,心里叫苦不迭。他试着运转法力,同样感到泥牛入海,一身神通使不出半分。他无奈地举起铁镐,用尽吃奶的力气刨下去。
“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火星四溅。岩壁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反震之力却如同电流般窜遍他全身,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生疼,肥硕的身躯晃了几晃。
“俺的老天爷啊……这……这石头是铁打的不成?这破镐头,挖个鸟啊!”八戒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哀嚎出声。
“偷懒?!”他话音未落,身后鞭影便至。“啪!”一声脆响,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在他肥厚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让八戒“嗷”一嗓子跳了起来。
“叫什么叫!快挖!再敢偷奸耍滑,扒了你的皮点天灯!”监工恶狠狠地骂道,扬了扬手中的皮鞭。
八戒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言,只得含着泪,忍着背上的疼痛和心中的屈辱,再次举起那无用的铁镐,朝着坚硬的岩壁,徒劳地、一下一下地刨去。每一下,都震得他浑身肥肉乱颤,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打他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
而唐僧,则被那个监工头目亲自带到了石料堆放区。那里堆满了刚从岩壁上开采下来、大小不一、棱角尖锐异常的青色石块。监工头目随手一指其中一块看起来相对较小、但至少也有百十来斤重的石块,喝道:“搬起来,送到三百步外的那个堆料场!看到那边的标记没有?今天不搬完五十块,就别想歇着!开始!”
唐僧看着那沉重、冰冷、粗糙的石块,又看了看自己那双只曾捻过佛珠、捧过经卷、细皮嫩肉的手,心中一片悲凉和茫然。他自幼出家,虽也历经些磨难,但何曾做过这等最底层的、纯粹的体力苦役?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但他没有选择。在监工凶狠目光的逼视下,他咬了咬牙,走到石块前,弯下腰,伸出颤抖的双手,试图抱住石块。石块的棱角立刻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脸色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才勉强将石块抱离地面一点。然而,石块的重量远超他的想象,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不到十步,便觉得双臂如同灌了铅般酸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胸口憋闷欲炸。
“轰隆!”
石块最终还是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溅起一片尘土。
“没用的废物!连块石头都搬不动,要你何用!”监工头目骂骂咧咧地走上前,毫不留情地扬起鞭子。
“啪!”
又是一鞭,结结实实地抽在唐僧的背上。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颤,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趴倒在地,脸颊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汗水、灰尘和屈辱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和绝望的气息。他抬头,看着这暗无天日、如同巨兽食道般的地下世界,听着耳边传来的那些陌生僧侣同伴们痛苦的呻吟、监工们凶狠的叱骂、以及永无止境的劳作噪音,感受着身体上传来的前所未有的疲惫、疼痛与虚弱。
十指连心,掌心被石块棱角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背上鞭伤如同烙铁灼烧;膝盖因长跪和劳累而肿胀刺痛;饥饿和干渴像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肠胃和喉咙……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青灯古佛、晨钟暮鼓、经文梵唱,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他那“普度众生”的宏愿,那精研的佛法妙理,那矢志不渝的西行取经之路……在这最原始、最残酷、最直接的肉体折磨和生存压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虚幻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曾读经书,言“众生皆苦”,但那多是概念上的认知。此刻,他才真正、用每一寸肌肤、每一分骨骼、每一滴血、每一次呼吸,切身体会到了这“苦”字究竟是怎样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分量。这苦,不在经卷中,而在磨破的手掌上,在撕裂的脊背里,在空洞麻木的眼神内,在这暗无天日、吞噬生命的矿洞底层!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如同冰冷刺骨的地底寒潮,将他紧紧包裹,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意志。道心之上那因为屡次磨难而本就存在的细微裂痕,在这黑暗的矿底,被这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撕扯、撞击、扩大,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塌瓦解,将那个名为“唐僧”的信仰与灵魂,彻底埋葬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他们在车迟国这片崇道抑佛的险恶之地,那漫长噩梦的一个开端。那高悬于头顶、由三位法力高强的国师主导修建的、象征着无上权威与野心的“通天神坛”,正如一个巨大而贪婪的漩涡,要将他们,连同这地下无数僧人被榨干的血肉与寂灭的灵魂,一同吞噬殆尽,作为其通往“通天”之路的垫脚石。
唐僧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永恒的敲击声、鞭打声和呜咽的风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挽歌。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曙光,又究竟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