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们教过我(2/2)
我回到井口时,天快亮了。
泥地被冲得一片狼藉,五双布鞋歪斜地散在四周——那是过去五任守夜人留下的遗物。
我一一捡起,轻轻擦净,重新摆好。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赵满囤。
这是亡童的名字。王婆子告诉我的。
我把它放在五双鞋中央。
最后,我取出陈哑婆给我的那截白袍布条,缓缓系在自己手腕上。
布条很旧,边角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很多年。
我对着井口,轻声说:风停了,雨后的井口像一口沉睡的墓穴,湿泥裹着草根,踩上去软得发虚。
我把五双布鞋摆好,鞋尖朝内,像小时候见过的招魂阵。
鞋面早已褪色,鞋底磨穿,可它们还在这里——和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就只能留下点痕迹,等着谁来认。
我把写着“赵满囤”的纸条轻轻放在中央。
纸条被露水打湿了一角,墨迹晕开,像眼泪。
陈哑婆给我的那截白袍布条,我缠在了左腕。
布很旧,却没烂,边缘齐整,像是被剪下来的。
她没说话,只是塞进我手里,眼神空得像井底。
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遗物,是信物。
是上一任留给下一任的凭证。
我对着井口说:“我知道你们是谁了。你们不是拦路的鬼,是等接班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变了。
不是冷,也不是风,而是一种“被听见”的感觉。
就像小时候在祠堂喊一声“爷爷”,回音还没响,却先觉得背后有人轻轻点了下头。
四双旧鞋动了。
不是风吹,不是地滑。
它们像被无形的手调整位置,缓缓挪动,鞋尖围成一圈,整齐得像列队。
泥地上没有脚印,可鞋底分明离了地,又轻轻落下。
我站在圈外,心跳如鼓,却没后退。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
雾从井口升起来,灰白,不散,贴着地爬。
我忽然想起大嘴死前那晚说的话:“别信眼睛看到的,信你脚下的位置。你站哪儿,你就成啥。”
那时我不懂。现在懂了。
守夜人不是职位,是身份。
你一旦站到这个位置,哪怕没人任命,你也成了。
我抬起手腕,看着那截白布。
它原本属于谁?
猴子?
大嘴?
还是更早之前,那个穿工装、教孩子走路的人?
我没动,雾里却有了影子。
三道。
从井口方向飘来,不急不慢,落地无声。
他们穿白袍,身形模糊,可站定的位置,恰好补全了鞋圈的空缺——仿佛那五双鞋,本就该对应五个人。
最前一人穿着猴子的旧工装,袖口还沾着殡仪馆运尸车的油污。
他没抬头,可我认得那佝偻的肩。
他曾是我最怕的人,现在却让我想哭。
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僵硬,像生锈的机械。
敬礼。
不是挑衅,不是威胁。是确认。是交接。
我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可嘴一张,却只呼出一口白气。
他们不说话,也不靠近,就那么站着,像在等我下一步动作。
可我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我不是英雄,也不是道士。
我只是个实习生,连火化炉都不会开。
可此刻,我站在这里,穿的还是那身没换下的白大褂,手腕系着白布,面前是五双鞋、三个影、一个名字。
我忽然明白了“记忆即传承”是什么意思。
不是靠谁告诉你,而是当你站到那个位置,做过那个动作,身体就会记得。
老吴蹲在炉前,是因为他曾蹲在井边;韩小川翻出日记,是因为他爹也曾在雨夜值过班;而我……
而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早晚有一天,也会有个人,冒雨跑来,摆好我的鞋,念出我的名字。
雾渐渐浓了,三道影开始淡去,像被水洗掉的墨迹。
可就在他们快消失时,我眼角余光扫到——第四道影子,极淡,几乎融在雾里,站在最后,身形瘦小,光着脚。
赵满囤。
他没走。他学会了走,可他还在等。
等一个肯教他穿鞋的人。
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影子已无踪。
只剩五双鞋,静静围成一圈,像一场仪式刚刚结束。
我转身离开,没回头。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怕井口的风,也不会再躲雨夜的值班表。
因为有些位置,一旦站过,就再也脱不掉了。
而更远的地方,监控室的屏幕前,凡子正盯着回放画面,手指悬在暂停键上。
他没关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