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谁在听井底说话(2/2)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井台中央,将一张泛黄、残破的纸铺在石面上。

那是他珍藏多年的残谱,上面记录着村子最隐秘的往事。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但念出的每一个字却异常清晰:“九童名录:赵小娥、王招娣、陈桂花、林小妹、孙玉兰的祖母、马翠花、吴招弟、李春花……”他顿了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沙哑地继续道:“第九,张小铃,生而哑,丙申年三月初七,葬于井下暗室。”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悔恨与痛苦。

“我当年抄录这份名录的时候,刘桂香就在旁边劝我……她说,‘老陈,少写一个名字,你就少担一分风险,咱们都安生’。我……我怕了,我就把写着‘张小铃’的那一角给撕了,当着她的面,亲手烧成了灰。”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孙玉兰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独自一人下了井。

她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攥着那块捡来的碎炭,一步步往下走。

井壁湿滑,阴气逼人。

她数着台阶,一,二,三……当她踏上第七阶时,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举起马灯,照向周志国说过的那个壁龛。

果然,在壁龛的后方,有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狭窄缝隙。

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方。

她深吸一口气,将马灯举在身前,侧身挤了进去。

窄道很短,走了七八步就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间不到半丈见方的小石室。

马灯的光晃动着,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幕。

一个女童的骸骨蜷缩在那里,身上披着几片早已腐烂的破红布,一只脚上还穿着半只小小的布鞋。

她的骸骨小得可怜,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一截早已用尽的炭笔。

孙玉兰举着灯,看向女童骸骨背后的墙壁。

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字。

最开始的字迹很大,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叫张小铃”。

往下,字迹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密集,仿佛写字的人力气在一点点耗尽。

墙壁的每一寸空间都被这几个字填满,一遍又一遍,像是绝望的呐喊。

在最下面,贴近地面的地方,最后一行字迹已经小到几乎无法辨认。

孙玉兰跪下来,将马灯凑近,才看清那行字写的是什么——

“你们不写我,我就不是人。”

孙玉兰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关在黑暗里的哑巴女孩,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着炭笔,在冰冷的石壁上疯狂地书写自己的名字,只为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掰开那具骸骨紧握的手指,将自己带来的那块碎炭,放在了她的掌心。

然后,她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蘸着自己的眼泪,一笔一画,在女童的掌心上,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张小铃。

字成的一刹那,那具蜷缩的骸骨忽然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那早已只剩枯骨的脸上,下颌骨似乎微微上扬,形成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哗啦——”

一股冰冷的井水毫无征兆地从窄道口涌了进来,水位急剧上升,瞬间就淹没了女童的骸骨和小小的石室。

孙玉兰惊得急忙后退,水势汹涌,逼得她连连退回了第七阶的台阶上。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中那块刚刚写过字的炭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像一块凝固的血。

她心神俱裂,踉跄着爬出井口。

月光下,吴秀英正抱着那件缝满了八个女孩名字的红衣,站在井边,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井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孙玉兰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那支血红的炭笔。

她看着哼着歌的吴秀英,看着闻声而来的、一张张或惊恐或麻木的村民的脸,看着这个被秘密和谎言浸泡了几十年的村庄。

她忽然明白,仅仅为一个叫张小铃的女孩写下名字,是远远不够的。

被抹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被烧掉的,也不仅仅是一张纸。

那些被刻意遗忘和掩埋的罪孽,就像这井下的黑水,早已渗透了村子的根基。

她握着血红的炭笔,转身,目光坚定地望向村子祠堂的方向。

那里,藏着这个村庄所有被焚毁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