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显学必孱”(2/2)
听孔安国说到这里,我由衷的点了点头。为回报他的坦率和信任,我将刘彻醉酒时称呼董仲舒为“老学究”的隐秘掌故说了出来。
听完这段故事,孔安国笑道:“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在十多年前应该就见过你!你当时还没有刀疤,造化也内敛许多,不似如今这么‘成气候’。”
我不想扯我那时候就有刀疤,只是被面皮贴遮住的事情,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孔安国道:“其实董夫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陛下是真的‘独尊儒术’吗?在大多数帝王的心里,申韩法者始终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像当今圣上那样一心希望得到贾长沙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怕我听不懂,孔安国补充道,“‘清流做不成事。’这个道理十几年前贡辅叔就教会我了。”
我没想到当了二十多年“奉祀君”的孔安国内心竟如此通透,不由得重重点头表示认可。
“不过,我内心第一拥护的真的是儒家之学!”孔安国道,“不是说你们道家不好。你们道家需要的人要么是顶聪明的,要么是顶憨怂但质朴有初心的。可是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人哪有那么多纯粹的?都是良莠不齐,丑俊不一,道德水准不同,出身背景各异的。这时候,要让人能形成彼此的共存合作就必须有一种统一的、被大多数人认可的规范来约束彼此行为底线。其实儒、道、墨、法都在做这个事情,但是只有儒家最适合中华百姓的根性和现在的制度。道家的规范对智慧和道心的要求只能极少数人达到;墨家的规范太过理想主义,对“犯规者”的惩罚又太极端;不可否认,法家的规范是推动前秦‘六合一统’的重要力量,但是因为过分偏重君而最终令民不聊生也官不聊生,迅速崩溃。只有儒家的规范既有谆谆教诲,也有厉声斥责,更给人“朝闻夕死”的引领和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最终大多数天下读书人还是认同儒家的书。”孔安国笑道,“不是贬低你们道家,但是天下读书人其实还是资质平庸死读书的多,更不用说‘刍狗一样的百姓’。哪有多少是汲都尉那样的智者、葛谦先生那样的神童以及李司马你这样有初心又有造化的人?”
我笑了笑,表示认同孔安国的话,然后将已经烧开的水倒进茶壶,并给孔安国满上。
孔安国喝了一口热茶,继续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绝对正确的。但是,现在变味了。君为君行,臣守臣纲。君是要用德行规范去感动臣、臣才会真心履职的。自元朔年后、到元狩年尤甚,陛下的很多作为,我是不敢苟同的。就像你说的,他其实也并不真的完全欣赏董夫子,因为他只把整个儒家和我一样,当作教化天下的工具,而不是自己应该首先恪守的规矩。董夫子敢说我蠢,却不敢说陛下坏。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孔安国被他自己的“大不敬”言论逗笑了。
笑罢,孔安国话锋一转道:“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对儒学成为唯一显学的担忧。我幼时曾在孔府后门外喂养过流浪犬,前后数年,喂养过数只。每喂养一阵,我喂养的流浪犬总会被恶犬打走。我当然不会喂养恶犬,直到恶犬离开,过阵子又有新的流浪犬来,我才会继续喂养,反复数次,持续数年。后来,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被喂饱的犬永远打不过饿着肚子的。就像我因为不能冒着家族失去圣眷的风险去帮徐偃学长求情。”孔安国叹了口气道,“而其实犬也本无善恶,善之因在饱腹,恶至源于饥肠。当儒学成为‘独尊显学’,它最终的走向就是被豢养的狗,所以它终将失去真正的坚守,成为明着为帝王摇旗呐喊、实则是摇尾乞怜的可怜柴犬。我这一生最不甘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显学必孱’的宿命结局。我相信如果一直被帝王这样豢养着,我们孔家以后一定是谁当帝王就投诚谁的软骨头。哪怕匈奴打进中原,只要单于说一句‘尊儒术’,我家子孙也会立即宣誓投效,还会美其名曰‘虽亡中国,不断文脉’。”孔安国有些悲色的苦笑道,“到那时候,希望后人能知道:那是我孔家被豢养成了狗,而不是儒家天生就是投降派!”
孔安国深刻到断骨抽髓般的自省令我无言以对。在对话的最后,他再次感谢了我帮他翻译出《三坟·归葬》,他说《三坟·归葬》的观点让他卸下了所有道德负担,可以轻松的接受自己的寿元宿命。
元狩六年十一月,孔安国于孔府病卒,终年四十三岁。遵其遗嘱,其身后丧礼简朴低调。如他所料,后世史书没有把“独尊儒术”的功劳记在他名下,只说他“训诂‘鲁壁藏书’,颇有学术贡献,但英年早逝”。
我有幸成为和孔安国这位当世“奉祀君”最后一个对话的人。他的话让我真正理解了儒家的理念、初心和底线,也让我深刻理解了“清流做不成事”和“显学必孱”的世间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