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一封家书（1/2）

雅西的冬日，白昼短暂得如同一声叹息。灰蒙蒙的天光挣扎着穿透积云的缝隙，无力地洒落在临时王宫——一栋征用来的、墙面爬满枯萎藤蔓的前贵族宅邸——的窗棂上，旋即又被室内更为凝重的阴影所吞噬。埃德尔一世独自坐在书房里，这间屋子曾属于某位附庸风雅的乡绅，如今墙壁上挂满了巨大的、标注着无数箭头和符号的军事地图，取代了原先那些描绘田园牧歌的拙劣油画。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旧纸张、冷掉的咖啡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疲惫的气息。

处决叛徒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绞架也许已经拆除，尸体或许已被草草掩埋，但那铁锈般的血腥味，似乎仍顽固地附着在雅西的空气里，更深深烙印在埃德尔的感官深处。他刚刚以雷霆手段，用叛国者的鲜血浇铸了后方的稳定，将可能分崩离析的内部力量强行拧合在一起。表面上，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威和效率，政府机器在他的意志下轰鸣着加速运转。但无人知晓，那冰冷的、钢铁般的外壳之下，是一种近乎掏空灵魂的倦怠。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与后勤部长和铁路部门负责人的漫长而激烈的会议。为了将一批至关重要的弹药和过冬棉服送往前线，他几乎是用咆哮和威胁，才压倒了那些关于运力不足、路线被炮火威胁、燃料短缺的种种推诿和困难。每一个决策，都像是在从他自己生命的根基上榨取力量。他驳回了所有延缓的提议，签发了强制征用民用燃料和车辆的命令，他知道这会让后方本已困苦的民众雪上加霜，但他别无选择。默勒谢什蒂的防线需要子弹，士兵们需要不被冻僵，才能守住罗马尼亚最后的心脏。

此刻，会议室里的喧嚣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靠在厚重的橡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布勒蒂亚努被拖下去时那绝望扭曲的脸，闪过斯特尔恰强装镇定却难掩恐惧的眼神，闪过绞架下那些在寒风中晃荡的、逐渐僵硬的躯体……这不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渴望的是建设，是引领国家走向强盛，而不是用同胞的鲜血来浇筑权力的根基。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如同雅西窗外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是国王，是最高统帅，他的意志就是法律，他的命令决定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背后，是与所有人隔开的万丈深渊。没有人能分担这种沉重，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在签署那些死刑令和冷酷的战略决策时，他内心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他甚至不能在下属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软弱。他必须是那块永不动摇的磐石，是那柄无坚不摧的铁锤。任何细微的动摇，都可能被放大，进而瓦解刚刚用铁血手段建立起来的脆弱统一。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是他的贴身侍从，亚历山德鲁。这位从主角幼年时期就追随其左右的忠诚卫士，如今也面带风霜，眼神里充满了对主君难以掩饰的担忧。

“陛下，”亚历山德鲁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有您的……一封私人信件。是王后陛下的信使刚刚送到的，从锡纳亚。”

埃德尔猛地睁开眼，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如同黑夜中遥远的星辰，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他坐直了身体，几乎是急切地伸出手。“拿来。”

亚历山德鲁快步上前，将一个没有任何华丽装饰、但用料扎实的皮质邮包放在书桌上。邮包上带着远途跋涉的风尘，封口处盖着王室的小型火漆印，图案是罗马尼亚的雄鹰——这是海伦娜与他约定的私人信件标记，区别于官方文件。

亚历山德鲁无声地鞠躬，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门，将这片私密的空间完全留给了国王。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埃德尔一人，以及桌上那个小小的邮包。他并没有立刻拆开，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皮革表面，感受着那上面仿佛残留着的、来自锡纳亚的微薄气息。锡纳亚，佩莱斯王宫，那里有清新的山风，有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喀尔巴阡山脉，有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充满阳光和回忆的房间……与此刻雅西的压抑、灰暗和血腥味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几乎刺痛了他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一柄拆信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火漆。里面是几页厚厚的、带着淡雅暗纹的信纸，上面是海伦娜那熟悉而优雅的笔迹。仅仅是看到这字迹，他紧绷的神经似乎就莫名地松弛了一点点。

他开始阅读。

“我亲爱的埃德尔：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雅西想必已是深冬。我无法想象那里的寒冷，不仅是天气，更是你肩头所承受的重压。这里的山风也很凛冽，但至少，我能从窗口看到阳光下闪耀的雪峰，能听到孩子们（指仆人或有贵族暂居带来的孩子）偶尔在远处嬉戏的笑声——这让我总觉得，我们为之奋斗的、正常的世界，并未完全远去。

我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心。佩莱斯宫很坚固，物资储备也还算充足。我依照你的建议，将部分宫殿区域开放，收容了一些从战区逃难来的妇孺，并组织起了一个小型的医院和缝纫工坊。看到那些失去家园的妇女们能在温暖的房间里找到一点事情做，看到受伤的士兵能得到及时的包扎和护理，我仿佛也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力量，觉得自己并非完全无用，至少，我在替你，替我们的罗马尼亚，守护着这一小片角落的秩序与温暖。

我每天都在关注前线的消息，通过一切能获得的渠道。报纸上的每一个词，来访者口中透露的每一丝信息，我都仔细倾听，试图从中拼凑出你所在世界的真实图景。我知道，默勒谢什蒂的胜利来之不易，那是你用无数忠诚将士的鲜血和超凡的意志换来的。我为你和我们的军队感到无比的骄傲。但我也知道，胜利的背后，是更沉重的责任和更艰难的抉择。我无法在你身边，与你共同承担那些……那些必须由国王独自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