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盐试风波,雅集暗涌(2/2)

雅集尚未正式开始,士子们三三两两聚谈。王泽目光扫过,看到了昨日来将作监挑衅的李淳,他正与几个同窗说得激动,手指不时指向皇城方向。

“看来话题已绕到格物司了。”田大壮低声道。

王泽不置可否,点了壶茶,静静观察。

约莫一刻钟后,雅集正式开始。孔颖达先讲了一段《论语》中“君子不器”的释义,强调君子当以修德为本,不可拘泥于具体技艺。话锋随后一转:“然则当今之世,有尚奇技、重工巧之风,谓‘格物’可致大道,诸生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亭内顿时活跃起来。

一位年轻博士率先起身:“学生以为,此风不可长!神农黄帝制器,乃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今人若专务于此,便是舍本逐末。长此以往,工匠与士人同列,利欲与义理并重,天下教化何存?”

“张博士言之有理。”另一人接口,“听闻将作监新设格物司,专研机巧之物。若朝廷官署皆效仿此道,谁还肯皓首穷经,明圣贤之道?”

李淳也站起来,声音响亮:“学生昨日曾往格物司一观,不过铁匠木工之铺,谈何学问?其司丞王泽虽能言善辩,引经据典,然究其根本,仍是以‘利’诱人,以‘器’凌‘道’,学生深以为忧!”

亭内一片附和之声。

孔颖达抚须沉吟,未立即表态。他身侧一位白发老儒却缓缓开口:“诸生之虑,不无道理。然则《大学》有言:‘致知在格物。’朱子亦注:‘格,至也;物,犹事也。’穷究事物之理,本也是儒门功夫。只是当以心性为本,不可沉溺物欲。”

这话较为持中,但立即有人反驳:“刘公所言,乃是心性上的‘格物’,非是匠作上的‘格物’!彼等所谓格物,是格铁器、格木工、格盐铁之利,与圣学何干?”

争论渐趋激烈。

王泽在茶楼中静静听着,神色无波。这些议论在他意料之中。倒是田大壮有些愤然:“伯爷,他们这是……”

“让他们说。”王泽端起茶盏,“话说透了,才好看清是哪些人,存的什么心思。”

正听着,雅集外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名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在仆役簇拥下,说笑着走近亭台。为首一人约莫十七八岁,锦衣玉带,眉眼间带着养尊处优的骄矜。

“是曹王李明。”田大壮眼神一凝,“太宗幼子,长孙皇后所出,今年刚出宫开府。”

王泽点头。曹王李明,生母早逝,由长孙皇后抚养,与长乐公主一同长大,性情活泼,喜好新奇事物。他此时出现在此,绝非偶然。

果然,李明的到来打断了亭内争论。孔颖达等人起身见礼,李明随意摆手:“不必多礼,本王路过,听说诸位在此论道,特来听听。”他目光扫过众人,笑道,“方才好像听到‘格物’二字?可是在说将作监新设的那个司衙?本王倒也好奇,那格物司究竟做些什么新奇玩意儿?”

李淳见机,上前一步,将昨日所见添油加醋说了一遍,重点描绘那“与铁匠铺无异”的景象,又引申到“重利轻义”。

李明听得饶有兴致:“哦?铁匠铺?本王倒觉得有趣。那些杠杆滑轮的小模型,可带来了?让本王瞧瞧。”

孔颖达微微蹙眉:“殿下,此乃探讨学问之雅集,非是玩器之所。”

“哎,孔司业这话不对。”李明摆手,“《周易》都说了,‘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看看器物怎么了?”他年纪虽轻,但身份尊贵,又抬出经典,孔颖达一时不便反驳。

李淳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哪来什么模型?

正尴尬间,亭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曹王殿下想看的,可是此物?”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袍文士不知何时已站在亭外水畔,手中托着一个木制模型——正是那套演示杠杆原理的教具。

正是王泽。

亭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孔颖达眼神微凝:“阁下是?”

王泽步入亭中,对孔颖达与李明分别行礼:“将作监格物司丞王泽,见过孔司业、曹王殿下。听闻此处雅集论及格物,王某冒昧前来,愿以此小物,向诸位请教。”

他声音平静,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恰逢其会。

但李淳等人脸色已变——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带着模型?

李明却眼睛一亮:“你就是王泽?快拿来给本王看看!”

王泽上前,将模型放在石桌上。那是一个精巧的杠杆系统,配重、支点、力臂清晰可见。他随手演示,如何用微小之力撬动重物,如何调整支点省力。

“有趣!”李明亲手摆弄,“这道理倒简单,但做成这般直观,确实巧妙。”

孔颖达沉声道:“王司丞,此物虽巧,然终究是器。君子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艺’字,可非专指此类机巧。”

王泽拱手:“孔司业教训得是。然学生以为,圣人制器以利民,便是仁德之体现。今日格物司所做,无非是想让这‘利民’之效,更大一些,更广一些。”他看向亭中众士子,“譬如这杠杆之理,用于汲水,可省老弱妇孺之力;用于起重,可助工匠营造之工;若能推而广之,天下百姓省下之力、多产之粮,或许便能让多一个孩童读得起书,多一位寒士专心向学——这算不算‘依于仁’?算不算‘志于道’?”

他语气诚恳,并无昨日与李淳辩论时的锋芒,反而像是真心求教。

亭内一时寂静。这番话,将“器”与“道”、“利”与“义”巧妙地连接起来,让人难以直接驳斥。

孔颖达凝视王泽片刻,缓缓道:“王司丞心系百姓,其志可嘉。然教化之道,非一蹴而就。器物之利,终是外物;心性之本,方是根基。还望司丞莫要本末倒置。”

“学生谨记。”王泽躬身。

李明却已对那模型爱不释手,抬头道:“王泽,你这格物司还有什么有趣玩意?改日本王去你衙署瞧瞧!”

“随时恭候殿下。”王泽微笑。

一场原本可能剑拔弩张的冲突,在王泽的突然出现与从容应对下,竟化作了平和的探讨。李淳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在孔颖达与曹王面前,也不敢再造次。

雅集继续,但话题已悄然转向。

王泽未久留,施礼告辞。走出亭台时,他能感受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有审视,有深思,也有未散的敌意。

曲江池水波光粼粼,春风拂面,带来桃李芬芳。

田大壮跟在身后,低声道:“伯爷,曹王出现得太巧了。”

“嗯。”王泽目光望向远处宫城方向,“有人想借曹王来试探,或者……制造事端。但他们没料到,曹王是真对这些有兴趣。”

“那接下来……”

“接下来,”王泽停下脚步,望向将作监的方向,“该看看宇文少监那边,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了。”

暗处的网正在收紧,但执网的人或许还未意识到——网中的鱼,早已看清了经纬,并且,正在悄然反织自己的丝线。

长安的棋局,落子声正越来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