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山路霜重(1/2)
李秋月的布鞋碾过最后一片带露的蕨类植物时,天边刚扯开道鱼肚白。背上的小宝忽然哼唧了一声,温热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在啄食。她抬手托了托布带勒紧的孩子,指腹触到他后颈的胎发,软得像山里的云雾。
“歇会儿吧。”大山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带着喘。他手里攥着根磨亮的木杖,杖头沾着深褐色的泥,是从昨夜那片滑坡路段蹭来的。李秋月没回头,只是把脚步放得更缓——自后半夜翻过鹰嘴崖,这男人就没再跟她并排走,总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像条犯了错的老狗。
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花瓣沾着霜,在风里抖得厉害。李秋月忽然想起刘佳琪鬓角别着的那朵,是去年秋收时在晒谷场见的,她穿着那件粉色的确良,正踮脚给大山擦汗,鬓角的菊花被风吹得蹭着他的喉结。那天的日头毒得很,把谷粒晒得炸开,也把她眼里的光晒得发蔫。
“小宝咋样了?”大山又问,声音近了些。李秋月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汗味混着松针的腥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刘佳琪那盒雪花膏,他前天才用粗瓷碗装了半碗回来,说是“借”的。
“还烧着。”她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像被晨霜冻住了。昨夜在山神庙歇脚时,她摸黑给孩子喂了半瓢山泉水,小宝的嘴唇烫得发焦,舌头卷着瓢沿不肯松,像只濒死的小兽在抢最后一口水。
大山没再说话。李秋月听见木杖戳地的声音慢了,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他大概又在摸那布包。两百块钱被他缝在贴身的褂子口袋里,走几步就按一下,像是怕钱长腿跑了。这钱来得蹊跷,刘佳琪男人在县城开杂货铺,虽不算富,却也不是肯轻易借两百块的人,尤其借的还是跟自己婆娘不清不楚的男人。
晨光漫过崖壁时,他们走到了老樟树下。这棵树在山路口站了不知多少年,树干上刻满了过路客的名字,最深的那道是大山刻的,还是他俩刚定亲那年,他搂着她的腰,用柴刀刻下“山月”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蛇。
李秋月靠在树干上歇脚,解下布带把小宝抱到怀里。孩子的眼窝陷得厉害,睫毛上结着细碎的霜花,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像片薄纸。她解开衣襟,把孩子贴在自己心口,想用体温焐热那片滚烫。这动作做得自然,却没留意到大山的目光——他盯着她敞开的领口,喉结动了动,随即又慌忙移开视线,耳根红得像山桃。
“我去前面探探路。”他丢下这句话就往坡下走,木杖戳得石子乱滚。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军绿色褂子后襟磨出了个洞,露出里面松垮的棉絮,像只破了的鸟窝。这男人总在这种时候显出点笨拙的体贴,让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他把掉进冰窟的她背回家,用体温焐了半宿,自己冻得发了三天高烧。
风从山口灌进来,带着山外的水汽。李秋月裹紧衣裳,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突突声——是拖拉机!她猛地站起来,抱着孩子往坡下跑,鞋跟在石子路上崴了一下,脚踝立刻肿起个包。
“师傅!师傅等等!”她朝着那团扬起的尘土喊,声音劈了叉。拖拉机在前面的弯道停住了,开车的是个络腮胡男人,探出头来看她,眼里带着打量。李秋月这才发现自己头发散乱,衣襟敞开,怀里还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活像个山里的疯婆子。
“捎……捎我们一程吧,孩子病得厉害。”她把小宝的脸露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络腮胡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大山的喊声:“等会儿!”
他提着木杖狂奔过来,肚子被风吹得鼓鼓囊囊,跑到近前才发现他手里多了串野栗子,是刚才在坡上摘的。“师父,尝尝?”他把栗子往男人手里塞,笑得一脸讨好,“这是咱山里的好东西,补得很。”
络腮胡掂了掂栗子,又看了看李秋月怀里的孩子,终于点了头:“上来吧,我去县城拉化肥,正好顺路。”
拖拉机的后斗铺着层稻草,硌得人骨头疼。李秋月把小宝放在腿上,大山挨着她坐下,却刻意留了道缝。车开起来时风更大了,他忽然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往她身上披——那褂子带着他的体温和汗味,李秋月愣了愣,终究没推开。
“刘佳琪男人……没说啥?”她盯着车斗外飞逝的树影,声音轻得像耳语。她知道大山去借钱时,刘佳琪男人肯定在家——这个月是月底,他总会回来对账。
大山的手僵了一下,抓着稻草的指节泛白:“没……就问了句啥事儿,我说孩子病了。”他说得含糊,李秋月却看见他耳根又红了,这次不是羞的,是慌。
她没再追问。有些事捅破了更难堪,就像去年在玉米地撞见的那幕,她宁愿自己瞎了眼。那天刘佳琪的裤带松垮地垂着,大山的手还按在她胸口,看见她时,刘佳琪反而笑了,慢悠悠地系着裤带说:“秋月妹子,男人嘛,就像山里的野猪,总得在外头拱拱土。”
拖拉机翻过最后道山梁时,县城的轮廓终于露了出来。矮楼的烟囱冒着烟,柏油路上跑着汽车,跟大山以前描述的一模一样。小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窗外,忽然伸出小手去抓飞过的麻雀,咯咯地笑了两声——这是他病了以来第一次笑。
李秋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赶紧别过脸,却被大山看见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手帕,递过来时手在抖:“擦擦……快到了。”那手帕是她前年给他做的,蓝布底绣着朵栀子花,现在却沾着块油渍,像朵烂掉的花。
县医院的白墙晃得人眼晕。挂号时护士说要先交押金,大山赶紧把缝在褂子里的钱掏出来,两百块钱被他攥得温热,却还是不够。“还差一百。”护士推了推眼镜,语气冷冰冰的。
大山急得满头汗,在走廊里转圈,嘴里念叨着“咋办咋办”。李秋月抱着孩子坐在长椅上,忽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个收废品的,眼睛亮了亮:“大山,你褂子上的铜扣子!”
那是军绿色褂子上的老式铜扣,还是当年他爹留给他的。大山愣了愣,立刻抓起墙角的砖头,把四颗铜扣全砸了下来,用衣角包着就往废品站跑。李秋月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他以前总说这扣子金贵,是“见过世面的东西”。
小宝终究是住进了病房。打了针之后烧退了些,已经能小口喝米汤了。李秋月守在床边,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靠着墙就往下滑。
大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拿着个肉包子,递到她嘴边:“吃点。”包子还冒着热气,是他用卖铜扣剩下的钱买的。李秋月咬了一口,肉馅的油顺着嘴角往下流,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他省了半个月的烟钱,给她买了个肉包子,也是这样烫,这样香。
“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大山接过她手里的包子皮,转身去了水房。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忽然发现他的裤脚还沾着山里的泥,像只从深山里闯进城的野兽,笨拙又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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