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空灶(1/2)

雨停在卯时头刻。

李秋月的木梳卡在老槐树第三个树杈里,齿间缠着几根湿冷的黑发。山风卷着崖底的潮气往上涌,梳背那道被摩挲得发亮的月牙纹,正对着不远处两个歪歪扭扭的脚印——是她昨夜踩在泥里的,鞋帮沾着的苍耳子还挂在草叶上,像串没来得及穿线的野珠子。

大山是被饿醒的。

炕头的玉米糊糊结了层青灰色的硬壳,他捏着碗沿往嘴里倒,渣子刮得喉咙生疼。窗纸被风捅出个窟窿,亮晃晃的天光漏进来,正好照在炕席上那摊散开的头发灰上。他皱了皱眉,一脚把旁边的脏衣服踢到炕下,忽然想起李秋月昨夜红着眼剪头发的样子,喉结滚了滚,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

“死娘们,跑哪偷懒去了。”

他光着脚往灶房走,脚趾头碾过地上的纽扣。三粒,都是碎花袄上的,其中一粒崩在水缸底下,沾着半片干枯的马齿苋——是秋月前儿晒的,说要给冬天做腌菜。灶膛里的火星早灭透了,扒开灰堆,底下压着个纸包,拆开一看,是她攒了半年的头发,辫梢还系着根红布条。

大山的手顿了顿。

他记得这头发。刚娶她那年,她的辫子能垂到腰,黑得像浸了油。有次他上山打猎,被毒蛇咬了腿,是她跪着爬了三里地去请郎中,鞭子在石头上拖出道血痕。那天她把辫子盘在头上,用他的腰带系着,他醒来时,看见她趴在床边,发间还沾着他吐的秽物。

“操。”他把纸包往灶里一扔,划了根火柴。火苗蹿上来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屋后有动静,提着砍刀冲出去,却只看见只瘸腿的野狗,正叼着秋月晒在绳上的蓝布衫。

“滚!”他把刀劈在树干上,震落的露水打了满脸。野狗呜咽着跑了,蓝布衫掉在泥水里,后背那块补了三次的补丁,正好印着他昨天吐的酒渍。

他蹲下去捡衣服,手指触到布料时猛地缩回来——上面还留着点温乎气,像是她刚脱下的。

“大山哥,在家吗?”

刘佳琪的声音像根软刺,顺着门缝往里钻。她挎着个竹篮子站在院门口,绿底红花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白生生的小腿,沾着几颗晶莹的泥点。见大山光着膀子,她眼波儿一转,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笑盈盈地揭开布:“看你昨儿说想吃蒸槐花,我大清早去采的。”

篮子里的槐花还冒着水汽,混着股脂粉香。大山盯着她领口露出的银链子,忽然想起这是李秋月的陪嫁,上个月被他当给王老五,换了两吊钱去赌。现在倒戴在刘佳琪脖子上,坠子还沾着点胭脂。

“你男人呢?”他摸出烟杆,火石擦了半天没着。

“去镇上买化肥了,得后天才回。”刘佳琪往他身边凑了凑,手指在他胳膊上划了下,“咋了?想我了?”

她的指甲涂着红凤仙花汁,蹭在他糙皮上像道血印。大山忽然想起昨夜在老槐树下,她也是这样勾着他的脖子,笑他身上有股子烟火气。他当时捏着她的脸说,总比你男人强,一年到头不沾家。她就笑得更浪了,往他怀里钻,说那你可得多疼疼我。

“你看见秋月没?”他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

刘佳琪的笑僵了下,随即又软下来:“嫂子不是在家吗?我刚才还看见烟囱冒烟了呢。”她往灶房瞥了眼,看见水缸旁边的木盆,“哟,脏衣服咋不泡上?我帮你洗吧。”

大山没说话。他看着刘佳琪蹲在盆边搓衣服,水溅起来打湿她的裤腿,露出大腿根那片青紫色的印子——是他昨夜掐的。这女人确实比李秋月活络,会叫他哥,会往他兜里塞糖,不像秋月,一天到晚闷葫芦似的,问三句才答一句。

可不知怎的,看着刘佳琪哼着小曲捶打衣服,他总想起秋月洗衣服的样子。她不爱吭声,就坐在小板凳上,背挺得笔直,阳光照在她侧脸的绒毛上,像蒙了层金粉。有次他从赌场输了钱回来,看见她正给孩子喂奶(那孩子没活过周岁),奶水顺着衣襟流下来,她慌忙用袖子擦,耳根红得像山里的野樱桃。

“她可能上山了。”大山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这娘们,越来越野。”

刘佳琪晾衣服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他:“山里昨儿下那么大雨,路滑得很。要不……我跟你去找找?”

“找啥?死不了。”大山往屋里走,脚踢到门槛上的剪刀。是昨夜那把,刀尖还沾着点碎发。他忽然想起秋月说要回娘家,心里头莫名窜起股火,“她要是敢跑,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刘佳琪跟进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哥,你别气。嫂子就是性子倔,过会儿就回来了。”她的手往他裤兜里摸,“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是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切得方方正正的腊肉。大山的眼睛亮了——这是前儿他让李秋月去赊的,她没去。

“佳琪你……”

“我跟张屠户说,是给我男人下酒的。”她踮起脚往他耳边吹热气,“他还能不给我面子?”

大山的火瞬间灭了,捏着腊肉的手有点抖。他想起李秋月昨天红着眼说“家里只剩两升玉米”,想起她袖口磨破的补丁,想起她藏在枕头下的药罐——里面是她上山挖了半个月的草药,本想换钱给他买过冬的棉衣。

“走,炖肉去。”他把刘佳琪往灶房推,却在门口看见那袋空了的玉米。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几粒被虫蛀的残渣,像谁啃剩下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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