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松烟漫过门槛(2/2)

她往锅里添了瓢水,浇在余烬上。水开的声音很轻,像远处山涧里的溪流。她找出那只没摔碎的粗瓷碗,从米缸里舀了半勺米。米缸快见底了,缸底结着层灰,是去年的陈米。

大山是后半夜回来的,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另一种女人的香水味。他踹开堂屋的门时,李秋月正坐在灶台前纳鞋底,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眼窝那里陷下去一块,像被山风掏空的石窝。

“钱呢?”男人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他往炕边倒时,带起的风把油灯吹得晃了晃,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

李秋月没抬头,手里的针穿过厚厚的鞋底,线在昏黄的光里拉出细细的影子。“没有。”

“放屁!”大山突然坐起来,额角的伤口大概又裂开了,血顺着下巴滴在被褥上。那床被褥还是李秋月嫁过来时绣的,被面上的并蒂莲早就洗得发白,如今又染上了刺目的红。“我看见佳琪往你这儿送过鸡蛋,钱呢?”

李秋月把手里的鞋底往灶台上一搁,针插在鞋帮上,立得笔直。“鸡蛋换了盐,你前儿个拿走的那半袋米,是我用陪嫁的银簪子跟货郎换的。”

大山的眼睛在昏暗中亮起来,像狼盯上了猎物。“银簪子?还有多少?”

“没了。”李秋月的声音很平,“就剩头上这根,你要不要?”

男人真的伸手去拔。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带着股说不清的腥气。李秋月偏头躲开,他的手就抓在了她的头发上,用力一扯,头皮像要被掀开似的疼。

“给我!”他吼着,另一只手往她怀里摸。李秋月想起白天在灶台上被撕碎的衣襟,想起那些被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零碎,突然就没了力气挣扎。

她任由他把那根素银簪子从发间扯走,簪子的尾端划破了耳廓,血珠滴在衣领上,像朵小小的红梅。大山拿到簪子,胡乱往怀里一塞,倒头就睡,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油灯的光越来越暗,灯芯结了层黑壳。李秋月坐在灶台前,看着男人沉睡的脸。他的眉头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跟人争抢什么。她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他额角的伤口时,又猛地缩了回来。

后坡的风又起了,这次带着雨意。她起身去关窗,看见院坝里的泥地上,印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村头的方向。那些脚印很快就会被雨水冲掉,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锅里的水早就凉透了,她却还是舀了半碗,慢慢喝着。水带着股土腥味,像她这些年咽下去的所有东西。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松烟顺着窗缝钻进来,在油灯周围盘旋,最后落在她的发间,像层洗不掉的霜。

她重新拿起鞋底,针穿过布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灶房里格外清晰。鞋底是给小叔子做的,还有半个月他就要去山外当学徒。她得赶在那之前做好,再偷偷塞给他几块钱——那是她藏在枕头下的私房钱,用油纸包了三层,藏在旧棉絮里。

油灯终于灭了,最后一点光挣扎着跳了跳,没入无边的黑暗。李秋月坐在黑暗里,手里还攥着那根针。窗外的雨落下来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棂上,打在院坝的泥地上,打在后坡那片望不到头的松林里。

她想起小时候娘说过,深山里的雨是有记性的,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在松针上,记在石缝里,记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等到来年春天,这些记忆就会顺着山涧流下去,流到山外的世界里。

可她知道,有些事是流不出去的。它们会像灶膛里的余烬,藏在厚厚的灰烬底下,看似灭了,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风一吹,就燃起燎原的火。

雨越下越大,漫过了门槛,漫过了灶房里的青石板,漫过了她 bare 的脚踝。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那片冰凉从脚底慢慢往上爬,直到淹没了胸口,淹没了眼睛,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黑暗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属于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