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潮声里的回声(2/2)
他怀里揣着的,正是那截断银镯,用红绳系着,贴在胸口,被体温焐得发亮。
“你……”秋月的话堵在喉咙口。她想说什么?问他这些年好不好?骂他当年的混账?可真见了面,才发现所有话都像被潮水泡过,软得提不起来。
大山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嗬嗬的声更大了。他笨拙地解下红绳,把断镯子往她手里塞,手指抖得厉害,像秋风里的落叶。
镯子上沾着他的体温,还有股淡淡的汗味,是她记了半辈子的味道。秋月攥着那冰凉的银器,忽然想起娘说的“碎了的镯子别硬拼”,可指尖触到接口处的锈迹,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断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大山见她哭,慌得手忙脚乱,往怀里掏东西。摸了半天,掏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打开来,是几个烤焦的玉米饼,边缘都发黑了。他拿起一个往她嘴里塞,嘴里发出“吃,吃”的单音节——他果然哑了,说不出完整的话。
秋月咬了口玉米饼,焦糊的苦味刺得舌尖发麻,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想起当年他第一次给她烤玉米,也是烤焦了,他却抢过去说“我爱吃焦的”,吃得满嘴黑灰。
“大山,我们……”她想说“我们回不去了”,可看着他浑浊眼睛里的光,那光像十七岁那年山核桃树下的阳光,亮得让她心慌。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往山上拽。力气大得惊人,她踉跄着被他拉着走,后腰的伤疼得钻心,却挣不开。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皮肤发烫,可她竟不想松开——这双手,曾给她编过花环,曾帮她背过柴捆,也曾掐过她的脖子,可到头来,还是这双手,在她走投无路时,往她手里塞过最实在的暖。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大山指着远处的云海,又指着山脚下的村庄,嘴里嗬嗬地叫,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秋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看见他们住过的土坯房,屋顶塌了半边,院墙上的牵牛花却爬得老高,紫莹莹的,在风里晃。
“你想留在这儿?”她问。
大山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把生锈的钥匙,塞进她手里。是那间土坯房的钥匙,她认得,上面还挂着她编的红绳结,绳子都磨白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秋月看着那串钥匙,忽然想起王掌柜留给她的那双布鞋,想起南方小镇的潮声,想起杂货铺里噼啪响的算盘。
她慢慢把断镯子塞回大山手里,把钥匙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他的手僵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光亮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油灯。
“大山,”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散碎,“我回不去了。”
他没再拽她,也没再嗬嗬叫,只是蹲在地上,把脸埋进怀里。山风吹起他凌乱的头发,露出后颈上那道长长的疤,是当年在砖窑厂被监工打的。
秋月转身往山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不敢回头,怕看见他蹲在那里的样子,怕看见那截断镯子在夕阳里闪的光,怕听见自己心里那声比潮声还响的叹息。
回到南方小镇时,已是初春。杂货铺门口的玉兰开了,白得像山里的雪。小王见她回来,眼睛亮了亮,往灶间跑:“我给你留了腊肉,炒蒜薹吃。”
秋月坐在柜台后,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掏出王掌柜给的地址,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想起老人站在老槐树下的身影,想起大山蹲在山顶的样子,想起刘佳琪挂在酸枣枝上的红衫子。
夜里,她又梦见了那片深山。梦见自己跪在青石板上搓衣服,刘佳琪站在对岸笑,大山扛着柴捆从坡上下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喊他的名字,他回头咧嘴笑,露出白牙,像极了年轻时的模样。
潮声从窗缝钻进来,混着梦里的山涧水响。秋月睁开眼,摸了摸枕边的空处,那里曾躺着王掌柜给的棉袄,现在却只有片冰凉的月光。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海面上的渔火。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像山里的星星。她想起大山手里的断镯子,想起刘佳琪儿子脖颈上的银锁,想起王掌柜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
原来有些东西,不管走多远,都像潮声里的回声,总在夜里悄悄漫上来,打湿枕头,也打湿那些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
杂货铺的门被推开时,晨光正漫过码头。秋月系上围裙,开始擦柜台。小王打着哈欠进来,手里捏着封信:“婶子,村里又来信了。”
她接过信,指尖顿了顿,慢慢拆开。村支书的字还是那么歪歪扭扭:“……大山在崖顶栽了片核桃树,说是给娃留着……有人见他总坐在树下,怀里揣着半截银镯子,太阳落山了才往回走……”
秋月望着窗外的玉兰,忽然笑了笑。笑得眼角发湿,像被海风吹的。她把信折好,放进那个装棉袄的硬纸壳盒里,摆在柜角,和那枚生锈的顶针作伴。
潮声又起,一波波漫过码头,漫过小镇,漫过那些留在山里的,和带出来的念想。她知道,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像南方的海,也像山里的河,不管心里装着多少碎银似的往事,总得往前流,流成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