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结霜的窗棂(2/2)

太阳升到头顶时,窗上的霜全化了,水痕顺着窗棂往下淌,像谁在哭。秋月煮了锅玉米糊糊,盛了一碗放在炕桌上,大山没动,背对着她躺在炕里,像块生了锈的铁。

院门口的老黄狗叼着根骨头回来,骨头是王婶给的,上面没什么肉,狗却啃得津津有味。秋月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十块钱——是她偷偷攒的,想开春后买些菜籽,现在看来,怕是用不上了。

咳咳......

大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炕席上,像开了朵小红花。秋月走过去,想扶他起来喝点水,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像破锣,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秋月没再碰他,只是把水碗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她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矿山,炮声已经停了,大概是在处理塌方的事故。山尖上的雪化了一半,露出青黑色的岩石,像老人没牙的嘴。

矿山......真的招工?大山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秋月回过头,看见他背对着自己,肩膀微微耸动,像在哭。她走到炕边,王婶说,招五十个人,去晚了就没名额了。

大山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我去。

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下。她以为他会一直浑下去,像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想到他会答应。

去了就好好干。秋月拿起炕桌上的玉米糊糊,递给他,别再赌了。

大山接过碗,手抖得厉害,糊糊洒了不少在炕上。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扒拉,像饿了很久的狼。

下午的时候,大山揣着那二十块钱去了矿上报名。秋月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佝偻着腰,一步一踉跄,像棵被风吹歪的树。她突然想起十年前,这个男人也是这样离开家,去镇上赶集,回来时给她买了支红绒花,插在她的发髻上,笑得像个孩子。

老黄狗蹭了蹭她的裤腿,她摸了摸狗的头,轻声说:他要是能改,就好了。

狗了一声,像是在回应。

傍晚时,王婶来了,手里拿着块花布,是给秋月的。佳琪走了,王婶叹了口气,眼圈红红的,说是去县城了,给人当保姆,让我把这个给你。

花布是粉底色的,印着黄灿灿的迎春花,是秋月前几天补的那块,佳琪不知什么时候拿去洗干净了,还缝上了新的花边。秋月摸着花布,突然想起佳琪临走时,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她......没说别的?秋月的声音有点发颤。

没说啥,就说......让你好好照顾自己。王婶擦了擦眼泪,这丫头,命苦啊......

送走王婶后,秋月把花布叠好,放进炕头的木箱里,压在最底下,上面盖着大山那件破棉袄。她知道,佳琪不会回来了,就像这山沟里的流水,一旦流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天黑时,大山还没回来。秋月把炕烧得暖暖的,灶房里温着玉米糊糊,老黄狗趴在门槛上,竖着耳朵听动静,像个忠诚的哨兵。

半夜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大山。他喝醉了,被两个矿上的工人架回来的,身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

这怂货,报了名就去喝酒,差点耽误了明天上工。工人把大山放在炕上,拍了拍秋月的肩膀,妹子,好好看住他,矿上的活儿虽苦,好歹能挣钱。

秋月谢过工人,关上门,看见大山趴在炕上,嘴里还嘟囔着钱......我的钱......,嘴角挂着笑,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拿起毛巾,想给他擦脸,却在他的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半截红绳,系着个小小的银锁,是佳琪女儿的长命锁,她前几天还看见孩子戴着。

秋月把银锁放在炕桌上,月光透过结霜的窗棂照进来,银锁泛着冷光,像滴凝固的泪。她知道,大山又去赌了,用佳琪女儿的长命锁换了酒喝。

灶房的玉米糊糊凉透了,像块冰。秋月坐在灶门前,看着灶膛里的火星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堆黑灰。她想起娘说的,人这一辈子,就像这灶膛里的火,得自己添柴才能烧得旺,要是总等着别人添,迟早会灭。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地上,像谁在哭。秋月把那件叠好的花布拿出来,放在枕头上,花布上的迎春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像希望,又像绝望。

天亮时,大山醒了,头疼得厉害,像被砸了一闷棍。他看见炕桌上的银锁,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惨白,像窗上的霜。

锁......锁呢?他抓住秋月的手,手抖得厉害,我把锁弄哪去了?

秋月没说话,指了指炕角的垃圾堆。银锁躺在那里,沾着不少灰,像块没用的废铁。

大山慌忙爬过去,捡起银锁,用袖子擦了又擦,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银锁上,像融化的雪。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翻本......

秋月没理他,起身往灶房走。老黄狗跟在她身后,尾巴耷拉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灶房的窗上又结了层霜,霜花像幅画,画着远山,画着溪流,画着一个女人,在地里劳作,头发白了,背驼了,却还在不停地刨,像要刨出什么希望。

秋月拿起那把断齿的木梳,慢慢梳着头发,梳齿划过头皮,有点疼,却让人清醒。她知道,明天大山就要去矿上了,这日子或许会好起来,或许不会,但她能做的,只有等,像这深山里的石头,沉默,坚硬,等着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