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漏雨的屋顶呀(2/2)

是吗?秋月掀开锅盖,蒸汽地冒出来,模糊了她的脸,那他昨晚说,要把我卖给山外的老光棍,换钱给你买金镯子呢。

佳琪往后退了两步,红头巾从头上滑下来,露出烫得卷卷的头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听见里屋传来大山的骂声:谁在外面吵吵嚷嚷的?

门帘一挑,大山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佳琪就咧嘴笑,露出黄黑的牙。琪琪来了?快进来,外面冷。他伸手去拉佳琪的手,看见她手里的竹篮,给我带啥好吃的了?

佳琪把竹篮往他怀里一塞,突然哭了起来:大山,她欺负我!她说要告诉你男人......

谁欺负你了?大山立刻瞪向秋月,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要炸开,你个丧门星,是不是活腻了?

秋月没看他,只是把锅里的玉米舀进碗里。玉米的香气混着水汽飘出去,院门口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被惊动了,扑棱棱地飞起来,落在对面的山坡上。那里有片新开的荒,是她去年春天一个人开垦的,种了些豆子,现在该出苗了。

我要去看豆子。秋月拿起墙角的锄头,转身往外走。脚踝上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疼,每走一步都像踩着针毡。

大山在后面骂骂咧咧,佳琪的哭声越来越响,还有玉米被打翻在地的声音。秋月没有回头,她知道等她回来,锅里的玉米会被吃得精光,灶房的水缸会被砸破,就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子一样。

雨已经停了,山路泥泞不堪。秋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上走,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冷得像冰。远处的山坳里升起炊烟,一缕缕地缠在松树枝上,倒像是谁在半山腰系了根白腰带。

豆子地的墒情很好,嫩绿的芽尖顶破了黑土,像些小小的惊叹号。秋月蹲下身,用手指拂去豆苗上的泥点,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她想起娘说的,只要地还在,人就饿不死。

嫂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佳琪。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红头巾攥在手里,头发乱糟糟的。大山让我来叫你回去,说......说要跟你商量事。

秋月没回头,看着豆苗根部新冒的须根在土里钻。商量卖我的事?

佳琪的脸涨得通红,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嫂子,你跟大山离了吧。他根本不是人,你跟着他只有受苦的份。

秋月抬起头,看见佳琪眼眶红红的,倒像是真的替她难过。她想起村里人的闲话,说佳琪男人在矿上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她也是被冷落的。原来两个被男人糟践的女人,还要在这里互相撕扯,像两只困在笼子里的鸡。

离了去哪?秋月轻轻挣开她的手,回娘家?我哥嫂早就嫌我是累赘。去山外?我连县城的路都认不全。

佳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远处传来大山的吆喝声,在山谷里回荡,像野兽在叫。佳琪打了个哆嗦,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塞给秋月:这是我攒的二十块钱,你拿着,找机会走吧。

纸包上还带着佳琪身上的雪花膏味,甜得发腻。秋月捏着那薄薄的纸包,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冻得浑身发抖时,大山把佳琪搂在怀里,用本该给她买棉袄的钱,给佳琪买了盒雪花膏。

你留着吧。秋月把纸包推回去,给他买酒喝,或者......给你男人买条烟,让他别再打你了。

佳琪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泥土里,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早就不碰我了,他跟矿上那个......

琪琪!你磨蹭啥呢!大山的吼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粗野的咒骂。

佳琪慌忙把钱塞回口袋,抹了把脸,转身往山下跑,红头巾掉在地上也没顾上捡。秋月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被猎人追赶的鹿,慌不择路,却不知道哪片林子能藏住自己。

风起来了,吹得豆苗左右摇晃。秋月捡起地上的红头巾,往山下走。走到半山腰时,看见大山正揪着佳琪的头发往回拖,佳琪的的确良衬衫被撕破了,露出肩膀上青紫的瘀伤。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回家做饭!大山看见秋月,眼睛瞪得像铜铃。

秋月往家走,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屋顶上,漏雨的地方还在往下滴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圆坑,倒像是谁在地上写着什么字,又被雨水慢慢晕开,看不清了。

灶房里的玉米粥已经凉透了,结了层厚厚的皮。秋月坐在灶门前,看着灶膛里的火星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堆黑灰。她想起小时候,娘总是说,女人的命就像这灶膛里的火,得有人添柴才能烧得旺。可她的火,早就被大山一次次泼上冷水,快灭了。

屋顶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破碗里,像是在数着什么。秋月抱着膝盖缩在灶门前,听着西厢房里传来大山和佳琪的动静,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摔砸声。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十五岁那年的自己,站在后山的桃树下,穿着天蓝色的粗布褂子,对着山涧唱歌。那时的歌声能惊起一群山雀,能让溪水都停下脚步。

现在她什么也唱不出来了。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花,只能发出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

雨又开始下了,比半夜时还要大。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秋月看着那溪流往门外流去,带着灶房里的玉米糊糊,带着地上的碎酒瓶,带着她那件绣过桃花的旧衣裳,慢慢渗进院子里的泥地里,再也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