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灶膛余烬立(2/2)

她走出灶房时,听见刘佳琪在背后说:“大山哥,我是不是不该来……”

“不关你的事,”大山的声音软下来,“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猪圈在院子最里头,几头瘦猪正哼哼唧唧地扒着栅栏。李秋月把猪食倒进石槽,看着猪们争抢的样子,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也是这样抢着帮她喂猪,说女人家不该干重活。

石槽边缘有道裂缝,是去年冬天大山喝醉了酒砸的。当时他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了,说李秋月是丧门星,可得他总输钱。李秋月抱着头蹲在地上,听着瓷器碎裂的声音,像听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裂开。

“秋月妹子。”

李秋月回头,看见刘佳琪站在猪圈门口,手里拿着块手帕,眼睛红红的。

“有事?”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

“大山哥不是故意的,”刘佳琪走近几步,“他就是脾气急。”

“跟我没关系。”李秋月转身要走。

“你别恨他,”刘佳琪拉住她的胳膊,“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

“放开。”李秋月甩开她的手,“带着你的镯子,滚。”

刘佳琪的脸又白了,她咬着嘴唇,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红糖,给你补补身子。”

李秋月看着那个印着红双喜的纸包,想起自己生孩子那年,也盼着能有块红糖。可大山把家里的鸡蛋都拿去换了酒,她咬着牙喝了一个月的玉米糊糊。

“拿走。”她说。

刘佳琪把纸包往石台上一放,转身就跑。李秋月看着她的背影,花格子衬衫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大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猪圈门口,手里拿着根扁担。他盯着李秋月,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来:“你刚才跟她说啥了?”

“让她滚。”李秋月捡起地上的猪食瓢,木柄上的毛刺扎进掌心。

大山举起扁担就朝她打来,李秋月没躲。扁担落在背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有人用锤子砸在空木头上。她踉跄了一下,扶住石槽才没倒下。

“你这个贱货!”大山的声音里带着酒气,“给你脸了是不是?”

第二下打在腿上,李秋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她看见大山的布鞋停在眼前,鞋跟处磨出个大洞,露出黑黢黢的脚趾。

“我错了。”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大山还在骂骂咧咧,扁担却没再落下来。李秋月听见他踢翻了石台上的红糖包,褐色的糖块滚了一地,有的掉进猪圈里,被猪们拱来拱去。

“中午不回来吃饭,”大山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过了会儿,院门口传来刘佳琪怯生生的声音:“大山哥,等等我。”

脚步声渐渐远了,山里的风卷着松涛声灌进猪圈。李秋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背上火辣辣地疼,膝盖也肿起老高。她捡起石台上没被踢走的半块红糖,糖块上沾着些泥土,像块脏污的玛瑙。

她把红糖塞进嘴里,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怎么也盖不住舌根的苦涩。灶房的方向传来鸡叫,是那只芦花鸡,去年孵出的小鸡仔,现在已经能天天下蛋了。可那些蛋,她一个也没吃过,全被大山拿去换了烟丝。

李秋月扶着石槽站起来,阳光透过猪圈顶上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亮晃晃的光斑。她数着那些光斑,一个,两个,三个……数到第七个时,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满是猪粪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大概是邻村的王老五上山打猎了。李秋月想起小时候,爹总带着她去采山货,说等她长大了,就给她在山外盖间瓦房。可爹走得早,她还是留在了这深山里,嫁给了大山。

灶膛里的余烬该凉透了,就像她心里那些曾经烧得旺的念想。李秋月抹了把脸,把眼泪和嘴角的血一起擦去。她拿起墙角的镰刀,今天该去割些猪草了,不然那群瘦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走出猪圈时,她看见石台上的红糖纸被风吹得打旋,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阳光越来越烈,把山路晒得发白。李秋月握紧镰刀,一步步朝后山走去。山路上的石子硌着脚底,疼得她一阵阵发颤,可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后山的树林里,几只麻雀惊飞起来,落在远处的枝桠上。李秋月蹲下身割猪草,镰刀割断草茎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她想起大山曾说过,等攒够了钱,就把这后山开成梯田,种满玉米和高粱。

“到时候让你天天吃白面馒头。”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星星。

李秋月把割好的猪草捆起来,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的。她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发晃,几朵云慢悠悠地飘着,像些被遗忘的棉絮。

远处传来隐约的笑声,是大山和刘佳琪吧,他们大概正往镇上走。李秋月低下头,继续割猪草,镰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草叶上的露珠滚落下来,滴在泥土里,悄无声息,就像那些被日子磨碎的念想,没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