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寒灶(2/2)
“妹子,”刘佳琪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前儿个大山哥在我那儿,说你总跟他闹别扭。其实男人嘛,就像没拴好的牛,你得顺着他,他才肯回家。”她往锅里倒水时,故意把水洒在灶台上,“你看你,把家里弄得跟个猪圈似的,换谁乐意待?”
李秋月的脚像被钉在地上。她望着刘佳琪那双绣着鸳鸯的布鞋,忽然想起去年春天,她也纳了双布鞋给大山,针脚密得像地里的苗。可他只穿了一天,就说磨脚,后来她在刘佳琪家的柴火堆里看见了那双鞋,鞋底已经被扎了好几个洞。
“我去喂猪。”李秋月抓起墙角的猪食桶,几乎是逃着出了屋。
猪圈在院子最里头,几头瘦得露骨的猪哼哼唧唧地扒着栅栏。李秋月把猪食倒进去,看着它们争抢的样子,忽然觉得眼睛涩得厉害。她蹲在猪圈旁,雨丝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远处传来赶车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赶着驴车去接她,车辕上绑着红绸子,铃铛响一路,她的心也跟着跳一路。那时候她以为,只要她好好过日子,大山总会变好的。
可日子就像这猪圈里的泥,越陷越深。他开始是隔三差五去赌,后来是天天不着家。赢了钱,就把刘佳琪往家带,两人在里屋说笑,让她在外屋烧火做饭;输了钱,就回来打她骂她,把气全撒在她身上。
有回她被打得胳膊抬不起来,夜里偷偷抹眼泪,听见大山在炕那头跟刘佳琪打电话,说:“等我把这黄脸婆休了,就娶你。”她当时攥着剪刀,想冲过去把两人都捅了,可最后只是把剪刀往炕席上戳,戳出个又一个洞,像她千疮百孔的心。
“咳咳!”
里屋的咳嗽声又传了过来,接着是刘佳琪的抱怨:“你轻点咳,把粥都晃洒了……”
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脚上的泥。她走到院子角落的柴房,推开吱呀作响的门,里面堆着她前阵子纺好的线,还有几匹她偷偷攒钱买的布。她本来想趁着冬天纺够了线,织床新被子,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她从柴房的角落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几块银元,是她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说关键时刻能救命。她把布包塞进怀里,心口被硌得有点疼,却也踏实了些。
回到屋里时,刘佳琪正坐在炕边喂大山喝粥。她一勺一勺地喂,嘴角带着笑,像是在伺候自己男人。大山的手搭在她腰上,脸上是李秋月从未见过的温柔。
“你来了。”刘佳琪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炫耀,“大山哥说想喝你腌的酸豆角,你去弄点来。”
李秋月没动。她望着炕上那对男女,忽然觉得这屋子像口棺材,把她困得喘不过气。她想起昨天去邻村赶集,看见有人在墙上贴招工启事,说城里的纺织厂招人,管吃管住。
“我不弄。”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
大山瞪起眼:“你说啥?反了你了!”
“我说我不弄。”李秋月重复道,她解开围裙,叠好放在灶台上,“这粥你自己喝吧,酸豆角在缸里,要吃自己去捞。”
刘佳琪愣住了,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大山挣扎着想从炕上爬起来,却因为头晕又倒了下去,他指着李秋月骂:“你个臭娘们,你想干啥?”
李秋月没理他。她走到炕边,拿起自己的蓝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她的包袱里还裹着娘给她做的红肚兜,上面绣着并蒂莲,现在早就被大山当擦脚布给扔了。
“我走了。”她拎起包袱,转身往门口走。
“你去哪儿?”大山的声音里带着点慌,“李秋月,你敢走试试!我打断你的腿!”
李秋月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炕上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刘佳琪已经放下粥碗,正往他嘴里塞着什么,两人凑在一起的样子,像两坨烂在一块儿的泥。灶台上的玉米糊糊已经凉透了,结了层硬壳,像她这些年的日子。
她推开门,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却让她觉得清醒。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去年春天,大山在树下给她编了个花环,说她戴上像山里的仙女。
“不回来了。”李秋月轻声说,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她抬脚跨出大门,门轴“吱呀”一声,这一次,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雨渐渐大了,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李秋月没回头,顺着泥泞的小路往前走,裤脚沾了泥,却走得很稳。远处的山被雨雾笼罩着,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她不知道前面的路通向哪里,只知道身后那间屋子,还有屋子里的人和事,都像灶膛里烧尽的柴火,再也暖不热她的心了。
走到山坳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模糊的喊声,像是大山,又像是风在哭。她攥紧怀里的布包,加快了脚步。雨雾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像滴墨,融进了远处的青山里。
灶膛里的火星子终于彻底灭了,屋子里暗下来。刘佳琪把最后一口粥喂给大山,忽然发现墙上那块被药汁洇出的印子,像极了李秋月刚嫁过来时,总爱在鬓角别着的那朵野菊花。她皱了皱眉,起身去关窗,风灌进来,吹得煤油灯晃了晃,最后彻底熄灭,只留下满屋子的药味和霉味,在寂静的雨夜里,慢慢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