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门(2/2)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正对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责骂,嫌他挑水慢,洒了一地。

那少年低着头,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承受着,双手紧紧抓着那对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大水桶。

这人正是石头。

是之前他们这批一期买进来的小工

之前短暂见过一次 ,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黑更瘦了,穿着单薄的粗布短褂,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嘴唇冻得发紫。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石头也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一刻,李鸳儿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惶恐、无助,以及一种深切的、无需言说的同病相怜。

没有问候,没有安慰,只是那么一眼,却仿佛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宅大院里,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让她知道自己并非全然孤独。石头很快又低下了头,继续费力地挑起水桶,踉跄着走远。

从那以后,李鸳儿偶尔会在去后院干活、或者经过某些僻静角落时,看到石头忙碌的身影。

挑水、劈柴、打扫庭院……他总是做着最苦最累的活计,沉默得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他们从不交谈,

甚至很少对视,但那种身处同样境遇的感知,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悄然连接着两个漂浮在深海中的浮木。

在静心院的日子过了约莫半个月,基本的规矩总算学得有了模样。

孙嬷嬷的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一些。这天,她将她们集合起来,宣布了初步的分派。

大部分人都被分到了各处做些粗使活计。

当念到“李鸳儿”的名字时,孙嬷嬷顿了顿,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分派到三少爷的‘墨韵堂’做洒扫丫鬟。”

三少爷?李鸳儿的心猛地一跳。她隐约听其他丫鬟私下议论过,崔府有多位少爷,小姐更是好几位,

这位三少爷崔展颜,虽然是二姨太所生,确是从小被老妇人带大,目前是老夫人最小的孙子,最为得宠,也传闻是性情最跳脱不羁、难以捉摸的一位。

去三少爷院里?是福是祸?她无从得知……

只是前一天晚上 ,她隐隐约约听到那些个新来的丫鬟们悄悄的说,都希望分到三少爷的房里。

因为分到三少爷的四位丫鬟,也就等于是默认通房丫鬟。大家都想借此机会爬上三少爷的床。

一旦有孕混个身份,从此乌鸦变俊鸟……

她没心思想那么多,此时此刻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恭顺地应道:“是,嬷嬷。”

第二天一早,李鸳儿便被墨韵堂的大丫鬟,一个叫碧珠的姑娘领走了

碧珠约莫十六七岁,容貌秀丽,穿着一身浅绿色绸缎袄裙,裙角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头上还簪着一支小小的、成色不错的珠花。

她打量李鸳儿的目光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跟我来吧。”碧珠的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温度,“墨韵堂的规矩比别处更严,你机灵点,少说话,多做事。

尤其是三少爷面前,更要万分谨慎,冲撞了主子,谁也保不住你。”

“是,碧珠姐姐,我记住了。”李鸳儿恭顺地应道,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墨韵堂比静心院要精致雅致得多。院中植着几株梅树,此时正凌寒绽放,红梅似火,白梅如雪,暗香浮动。

书房、卧室、客厅一应俱全,布置得既华贵又不失文雅,多宝阁上摆放着精美的瓷器古玩,

紫檀木书桌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文房四宝,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沁人心脾的梅香。

李鸳儿的工作主要是负责院子和外厅的清扫擦拭。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将自己分内的区域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手脚麻利,又牢记着“少看少说”的训诫,除了必要的请示,几乎从不与人交谈,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透明的影子。

她偶尔能听到内室传来三少爷崔展颜的声音。有时是朗朗的读书声,有时是与小厮的说笑声,有时是不耐烦的抱怨声。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还有一种……被无尽宠溺娇惯出来的随意。

她从未敢抬头正视过他。只知道那是一个穿着锦绣华服,身影修长,行动间带着风的年轻公子。他与她,云泥之别。

然而,命运的丝线,终究还是悄然缠绕上来。

这天下午,李鸳儿正拿着柔软的细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外厅多宝阁上的一个天青釉瓷瓶。

这瓶子釉色温润,如玉如天,她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突然,一阵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是三少爷回来了,似乎还带着友人。

李鸳儿心中一紧,连忙放下软布,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垂首躬身,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墙壁。

“展颜兄,你上次说的那副前朝古画,今日我可一定要好好鉴赏鉴赏!”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笑道。

“急什么,还能跑了不成?”这是三少爷崔展颜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就在这多宝阁上……”

两人说着便走进了外厅。李鸳儿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厅内扫过。她将头垂得更低,视线紧紧锁在自己破旧的鞋尖上。

崔展颜似乎心情颇佳,径直走向多宝阁,想去取那幅画。许是走得太急,宽大的衣袖拂过案几,带倒了李鸳儿刚刚放下的、还没来得及收好的砚台。

“哐当”一声脆响,砚台摔在地上,顿时碎裂开来,浓黑的墨汁飞溅而出,有几滴不偏不倚,正好溅到了崔展颜月白色锦袍的衣摆上,晕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崔展颜看着自己袍角的墨点,眉头倏地蹙起,脸上那点闲适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旁边的客人也噤了声,气氛一时凝滞。

领着客人进来的小厮见状,脸色煞白,连忙上前:“少爷恕罪!是小的没收拾干净!”他说着,目光却下意识地瞥向了角落里的李鸳儿。

崔展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那个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小丫鬟。

她那么瘦小,穿着府里统一发放的、略显宽大的灰色棉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只能看到一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和紧紧攥着衣角、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

“是你放在这里的?”崔展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清晰地敲打在李鸳儿的耳膜上。

李鸳儿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扑通”一声,她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恐惧:“少爷恕罪!奴婢……奴婢刚刚擦拭完毕,暂时放下…

奴婢不是有意的!求少爷开恩!求少爷恕罪!”她反复磕着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残叶。

孙嬷嬷的戒尺,钱婆子“发卖出去”的警告,在她脑中疯狂叫嚣。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更加凄惨的未来。

崔展颜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伏在地上、颤抖不止的卑微身影。

厅里落针可闻,只有李鸳儿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额头触碰地面的细微声响。

他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砚台和溅开的墨迹,又落回那小小的、灰色的身影上,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