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南山脉的绿潮(1/2)
绿洲边缘那阵夹杂着驼铃与商贩吆喝的喧嚣,连同沙碛下隐约渗出的腐朽气息,都被身后越来越远的蹄印彻底碾碎。断刀客荆的加入,像给这支本就步履匆匆的小队坠上了一块浸过岁月的铁锭——沉,却稳。他那柄断了三指宽刃口的环首刀斜挎在左腰,刀鞘上积着西域特有的赤沙,却在阳光斜照时能瞥见刃口磨出的冷光。
他从不多言,连喝水时都只是仰头灌下大半皮囊,喉结滚动的弧度都透着利落。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前方,靴底踩碎骆驼刺的声响均匀得像沙漏在计时。那双嵌在刀疤纵横的脸颊上的眼睛,瞳仁比沙漠胡杨的年轮还要深,扫过沙丘时总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锐利,仿佛能掀开层层沙砾,看见底下埋着的、被风沙啃噬了千年的城邦骸骨。
林枫走在中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中潮汐石的冰凉。石猛则扛着他那柄比自己还高的巨斧走在最后,斧刃上还沾着绿洲盗匪的血痂,偶尔被风吹得发出“嗡”的轻响,倒成了这沉默旅途里唯一的点缀。三人一行,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朝着东南方那片隐约透着淡绿的天际,一步步坚定地前行。
脚下的触感最先发生变化。起初只是沙砾间偶尔掺进几粒带着潮气的土块,踩上去不再是纯粹的松散,而是多了几分滞涩。渐渐地,灰黄的沙粒像是被墨汁浸染般,颜色慢慢变深,先是浅褐,再是深赭,最后竟成了带着黏性的红褐土壤,沾在靴底甩都甩不掉。
风也变了。西域那种能把人皮肤刮出细口子的灼热干燥,不知在哪个时辰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风是温润的,拂过脸颊时带着水汽,像刚从浸了冰块的陶罐里捞出来的湿布。风里裹着的气味越来越复杂——先是浓重的泥土腥气,接着是植物腐烂后特有的腐殖味,到后来,连石猛都皱着鼻子嚷嚷:“这味儿咋跟俺老家沼泽地似的,黏糊糊的往肺里钻。”
变化来得突兀又猛烈,像是天地间有人猛地换了一幅画卷。
前一刻,他们还走在视野开阔到能望见天地相接处蜃景的戈壁边缘,脚下是稀疏得能数清棵数的骆驼刺,每一株都歪歪扭扭地扎根在石缝里,透着挣扎的倔强。他们翻过一道漫长的缓坡,坡上的骆驼刺比别处稍密些,荆用断刀拨开挡路的植株时,刀刃划过茎秆,竟渗出了些许淡绿色的汁液。
等三人登上坡顶,眼前的景象让习惯了沙漠空旷死寂的林枫和石猛,都齐齐屏住了呼吸,连荆那沉稳的脚步都顿了顿。石猛扛着的巨斧“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斧柄激起的土块都带着湿润的光泽。
绿色。
是那种铺天盖地、无边无际、浓得能化在骨子里的绿色。仿佛有人将整个翡翠矿脉碾碎,再掺上融化的碧玉,一股脑泼洒在了这片土地上。那绿色层层叠叠,从脚下的坡底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的山峦深处,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就淹没了他们此前二十余年对“绿”的所有认知。
这绝不是东域海珠城那种被花匠精心修剪过的、温顺得贴在青砖路上的绿色。海珠城的绿是驯服的,是矮墙内的月季、庭院里的梧桐,连草叶都长得规规矩矩。而眼前的绿,是狂野的、恣意的,甚至带着几分狰狞的生命力——它们不管不顾地疯长,把每一寸空间都填得满满当当。
几十丈高的参天古木拔地而起,树干粗得要三个石猛手拉手才能抱住,树皮上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像老人暴起的青筋。树冠向四周舒展,枝桠交错着织成巨大的华盖,将头顶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只漏下几缕细碎的阳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碗口粗的藤蔓像一条条墨绿色的巨蟒,从树冠上垂落下来,有的缠着树干盘旋而上,有的则直接拖在地上,梢头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沾到地面就洇出一小片湿痕。
低矮的灌木丛长得比石猛的腰还高,枝桠上带着细密的尖刺,叶片相互挤压着,密不透风得像一堵绿色的墙。各种奇形怪状的蕨类植物从灌木间隙里钻出来,有的叶片大得能当盾牌,边缘卷着波浪形的边,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黏液;有的则纤细如发丝,扎堆长在岩石缝隙里,风一吹就簌簌发抖,落下细碎的孢子。苔藓更是无处不在,它们像绿色的绒毯,铺满了每一寸裸露的地面、每一块灰褐色的岩石,甚至顺着树干一路往上爬,把古木染成了通体的苍绿。
空气中的气味也变得复杂至极。浓烈的花香从密林深处飘来,甜得能腻住人的喉咙,那是一种从未在东域或西域见过的花朵散发的味道,带着热带植物特有的奔放;紧接着是果香,酸涩中透着清甜,林枫循着气味望去,能看见藤蔓上挂着些拳头大的红色浆果,表皮泛着油亮的光泽,却不知是否有毒。而在这些香甜气味的最深处,却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气息——那是植物腐烂后产生的甜腐味,混着某种未知生物身上特有的、甜腻中带着腥臊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
生命的繁盛在这里达到了极致,却也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叶脉里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汁液在奔涌;每一根藤蔓都在疯狂地生长,梢头的嫩芽以肉眼几乎能察觉的速度向外延伸;每一朵花都开得极尽艳丽,花瓣上的纹路繁复得像某种密语。它们在争夺阳光,争夺水分,争夺每一寸可以扎根的土地,那种不加掩饰的生命力,让这片森林看起来像一个正在剧烈呼吸的巨兽,而他们三个,就是误闯巨兽口中的猎物。
“俺……俺的个亲娘咧……”石猛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下来,手里的巨斧被他无意识地往地上又按了按,斧刃嵌入湿润的泥土半寸,“这……这树长得比俺老家的山神庙还高,枝桠缠得跟乱麻似的,比沙漠里那光秃秃的石头林子吓人多了!”他说着,伸手想去碰旁边垂下来的一根藤蔓,那藤蔓却像是有知觉般,梢头微微一缩,吓得他赶紧收回手,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就连一向沉稳得像块磐石的荆,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时,膝盖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那是常年在风沙中奔波留下的旧伤。他用粗糙的指尖捻起一点黑得发亮的泥土,泥土黏在指缝间,带着微微的温热。他把泥土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沉声道:“这里的生机……太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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