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无声的合唱（2/2）

“那天那个提醒是你加的？我就说嘛，听着就格外周到。”另一位女同事道。

刘糯宁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就是根据拿到的信息多想了想，觉得多说一句可能没坏处。”

“多想这一步，就是本事。”带她的赵师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依旧平淡，但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孺子可教”的意味，“案例我看过了，推演逻辑还算严谨。以后保持这种状态，但记住，别成了惊弓之鸟。”

“是，师傅，我明白。”刘糯宁认真点头。

这件事像一阵轻柔的风，吹皱了塔台平静的水面，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刘糯宁的生活和工作没有因此发生任何突变，排班照旧，指挥照常。只是偶尔，在班组学习或非正式讨论时，会有同事拿“总局优秀案例”来调侃她两句，她也总是笑着把话题引向具体的技术细节，避免聚焦于个人。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更细微、更深远的地方。她发现，当她再与进近、区调协调时，对方有时会多问一句：“你们那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观察或数据支持？”当她向机组提供超出最低要求的额外情景信息（如颠簸区提示、已知的通讯盲区提醒）时，机组的接受度和回应明显更加积极。一种基于专业信任和共同风险意识的、更加紧密顺畅的协同氛围，似乎在以她为一个小小的枢纽，悄然扩散。

周四下午，她值一个中班。天气晴热，高空有稳定的西风急流，对东西向航班的飞行时间和燃油计算有显着影响。流量巨大，雷达屏幕上光点如织。刘糯宁负责的扇区承担了大量离港航班的初始引导和间隔调配。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交通警察，在无形的空中路口高效地分流着钢铁洪流。

就在她全神贯注处理一个离港高峰序列时，协调频率里传来区调管制员略显急促的声音：“浦东塔台，区调紧急协调。我们这边一架飞往东京的波音787，航班号jl872，机组报告巡航中货舱烟雾警告灯亮，疑似货舱火警！已完成初步处置程序，警告未消除。决定紧急返航浦东！请求优先落地和全面应急保障！预计25分钟后抵达本场终端区！”

货舱火警！紧急返航！优先级压倒一切。

刘糯宁的心脏猛地一缩，但大脑在瞬间进入超频状态。她没有丝毫迟滞，立刻回应：“区调收到，浦东塔台明白。jl872优先落地，全面应急保障启动。请提供预计抵达终端区边界点、当前高度速度、机上人数及剩余燃油。”

她一边快速记录区调通报的关键数据，一边左手已经按下直通应急救援指挥中心的内线电话快捷键，右手在协调面板上切换到进近管制频率：“进近！浦东塔台紧急通报！jl872，波音787，货舱火警警告未消，紧急返航浦东，预计25分钟后抵达，请求最高优先级引导和落地！我们正在启动地面应急！”

一连串通报和协调在几秒钟内完成，指令清晰，信息完整。整个指挥大厅的气氛瞬间紧绷，但秩序井然。带班主任已经起身，站到刘糯宁身后的监控席位，随时准备提供支持。其他席位也迅速得到通报，开始为这架特情飞机清空相关空域。

接下来是争分夺秒的准备工作。刘糯宁需要以最快速度，规划出jl872从终端区入口到跑道的最优、最快捷路径，并协调所有可能受影响的航班进行避让。同时，她必须确保地面消防、医疗、救援单位明确飞机状况、预计落地时间、使用的跑道以及可能需要的特殊准备（如紧急撤离滑梯、隔离区域）。

“地面指挥，jl872紧急返航，货舱火警，预计使用34l跑道，优先保障！消防、救护最高等级就位！”

“进近，jl872预计从东南方向切入，建议引导直飞本场，下到修正海压900米建立盲降。”

“南方3302，立即左转航向090，上到2100米保持，脱离当前航路！紧急情况！”

“东方517，执行复飞！立刻右转，爬升到900米保持！有紧急返航飞机！”

她的声音透过话筒，在各个频率中响起，语速比平时快，但每个词都像钉子一样清晰有力，不容置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顾不上去擦。眼睛死死盯住雷达屏幕，看着代表jl872的光点正从远处高速接近，大脑飞速计算着它与本场其他航班之间的间隔，发出一条条避让指令，如同在拥挤的棋盘上，为最重要的那颗棋子开辟一条绝对安全的通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关乎生死。刘糯宁能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飙升，但奇妙的是，手很稳，思路极其清晰。她甚至有余暇在规划路径时，考虑到787机型较大的翼展和可能的紧急操控特性，为其预留了比常规更宽的转弯空间。

“jl872，浦东塔台，现在由我指挥。雷达引导你直飞本场，下到修正海压600米。跑道34l已清空，消防救护已就位。报告你的意图和飞机状况。”当jl872进入塔台管制空域，刘糯宁立刻接过指挥，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穿透恐慌的力量。

“浦东塔台，jl872，继续进近，建立盲降。货舱火警警告仍在，已完成灭火程序，情况暂时可控。机上乘客209人，机组12人，剩余燃油……足够。”机长的声音传来，竭力保持镇定，但背景隐约可闻的警报声和嘈杂的人声揭示了情况的严峻。

“收到，jl872。保持当前航向下降。我们会引导你尽快落地。”刘糯宁一边回复，一边紧盯着它的下降曲线和速度。她必须确保这架带着隐患的飞机，以最平稳、最可控的方式完成进近和着陆。

“全体注意，jl872正在最后进近，跑道34l。所有地面车辆人员远离相关区域！”她向地面所有单位进行最后通报。

巨大的波音787身影终于出现在跑道远端，起落架放下，姿态稳定但明显能看出比正常进场速度略快一点——这是机组为了尽快落地的合理选择。刘糯宁屏住呼吸。

“jl872，跑道34l，可以落地。”她发出最终许可，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跑道34l，可以落地，jl872。”机长复诵。

飞机呼啸着掠过跑道头，主轮触地，擦出一缕轻烟，反推和减速板瞬间打开，开始全力减速。刘糯宁和塔台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那沿着跑道疾驰的银色机身。

没有异常火光，没有爆炸，飞机保持着稳定的减速姿态。最终，它在跑道中后段安全停下，预先就位的消防车和救援车辆立刻闪烁着顶灯围了上去。

“jl872，停在跑道上，关闭发动机，等待应急人员指示。干得漂亮，机组。”刘糯宁对着话筒说，声音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

“谢谢，浦东塔台。谢谢你们。”机长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感激。

后续工作迅速展开：确认火警源（后经排查为货舱烟雾探测器故障导致的假警告）、组织乘客和机组通过应急滑梯安全撤离、医疗检查、飞机检查、跑道清理……这些已由专业的地面团队接管。

刘糯宁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需要指挥其他被影响的航班恢复运行，处理因此产生的延误，重新梳理空域秩序。她的指令依旧清晰，有条不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二十几分钟只是日常工作中的一个插曲。

直到所有航班都得到妥善安排，扇区内恢复平稳运行，她才摘下耳机，感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握持话筒和操作面板，微微有些僵硬。

带班主任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指挥得很果断，协调也到位。尤其是前期路径规划和间隔控制，为后续处置争取了最大安全余度。”

刘糯宁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主要是机组处置得当，地面应急响应也快。”

“嗯，是集体协作的结果。”主任点点头，“但你作为第一个接报并启动全面响应的塔台指挥，环节扣得很紧。今天这种情况，是对你能力最好的检验。”

下班时，天色已近黄昏。刘糯宁拖着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身体走出塔台。夕阳将她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她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走到老地方，望着跑道。

一架架飞机在余晖中起降，引擎声规律而有力。就在几个小时前，这里曾与一场可能的灾难擦肩而过。而她的声音，她的判断，她与无数同事的紧密协作，构成了将那架航班平安引回地面的、无形却坚固的网。

没有个人英雄主义的独奏，只有无数专业角色在危机中精准对接、无声合唱所迸发出的磅礴力量。她只是其中一道声部，但至关重要。

晚风拂面，带着夏日特有的温热。刘糯宁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胸腔里充盈着一种沉甸甸的、却又无比踏实的成就感。

守护，从不是孤胆英雄的传奇。

而是万千平凡岗位上的专业、冷静与协同，在电光石火间奏响的，最动听的生命交响。

她转身，汇入下班的人流。脚步沉稳，背影挺直。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航班依旧起降。

而她，和无数像她一样的守护者，将继续在这片天空下，进行着永不停歇的、无声却有力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