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2/2)
“塔台!国际205 heavy,雷达显示前方强雷暴,请求大幅左偏绕飞!”
“东方5101,遭遇中度以上冰雹撞击!风挡出现裂痕!请求优先着陆和紧急援助!”
情况瞬间急转直下。刘糯宁的屏幕被绕飞请求和特情报告刷屏。那片膨胀的雷暴云像一头突然闯入羊群的猛兽,打乱了所有既定的秩序。她必须立刻为这些受影响的航班规划出安全的绕飞路径,而空域是有限的,雷暴云是移动的,可供安全穿越的缝隙转瞬即逝。
大脑像超频的处理器全力运转。她首先稳住最危急的东方5101:“东方5101,浦东塔台收到!优先落地批准!雷达引导你直飞本场,下到修正海压900米。地面急救和消防已待命。报告飞机可控性和人员情况!”
“飞机……可控!风挡外层裂纹,内层暂时完好!机上人员安全,但很颠!”机长的声音带着竭力维持的镇定,背景是可怕的砰砰撞击声和警报声。
“保持冷静,跟着我的指令。左转航向xxx,下到900米……”
处理完最优先的特情,她立刻转向其他请求绕飞的航班,像交通警察一样,在拥挤的空中“路口”快速分配着所剩无几的安全空域:“南方3306,批准右转航向120,上升并保持8100米,避开核心区!”“国际205 heavy,左偏航向认可,但注意你左侧xx海里处有另一片发展云,建议偏航角度不要超过xx度!”
她必须同时监控雷暴云的移动(气象雷达每六分钟更新一次,但在这种快速发展阶段,几乎需要凭经验和外机组报告实时推断),计算每一架绕飞飞机的轨迹避免相互冲突,还要兼顾未被直接影响但需要调整间隔的后续航班。指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声音不可避免地提高了,但每个词依然力求清晰准确。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后背的衣衫迅速被汗水浸湿,但握着话筒的手却异常稳定。
带班主任和其他席位同事也全力配合,分担协调和信息通报的压力。整个管制大厅仿佛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而刘糯宁是她这个“齿轮”上最紧绷的那一环。
就在她以为已经控制住这波最猛的冲击时,新的挑战接踵而至。强烈的降水导致跑道摩擦系数下降,连续两架着陆的航班报告刹车效应“中等偏下”。这意味着必须拉大着陆间隔,放缓落地节奏。而风切变告警系统也开始频频响起,尤其是在跑道上空低高度区域,风向风速在短距离内剧烈变化。
“全体注意,34l跑道低空风切变告警,强度中等。所有进近机组注意速度管理和复飞准备!” 她向所有使用该跑道的进近航班广播。同时,对于每一架即将落地的飞机,她都在最后许可中格外强调:“跑道34l,可以落地。注意低空风切变,随时准备复飞。”
这是一场与天气、与时间、与不断累积的身心疲劳的多线作战。每一句指令都承载着巨大的压力,每一个决定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刘糯宁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眼中只有雷达屏上闪烁的光点、气象图上狰狞的回波、进程单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和备注。喉咙开始发干发紧,她趁着间隙快速拿起水杯抿一口早已凉透的水。
凌晨一点左右,那片最强的雷暴云团终于开始减弱、东移,但“海葵”甩来的其他雨带又接踵而至。强度或许稍逊,但烦人程度不减。刘糯宁和她的同事们,就在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拉锯战中,艰难地维持着空中交通的生命线。
凌晨三点,雨势终于有了一丝减弱的迹象,风也不再那么狂躁。最危险的阶段似乎过去了。流量逐渐恢复正常,虽然绕飞和延误依然普遍,但至少不再有新的、爆炸性的特情出现。刘糯宁紧绷了近八个小时的神经,才敢稍微放松一丝缝隙。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干涩刺痛的眼睛。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号,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浦东塔台,cargo link 722,终于快到了。这一路绕得可真够远的。谢谢指挥。”
刘糯宁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那架在凌晨突发引擎振动、被她引导返场的货机所属航空公司的另一架航班。显然,他们也在这场天气中经历了漫长的绕行。
她按下通话键,声音沙哑却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平静:“欢迎回来,cargo link 722。下到修正海压1500米,加入左三边,跑道34l,预计第三位落地。今晚大家都不容易。”
“收到,加入左三边。是啊,不容易。多亏你们在上面看着。再见,塔台。”
“再见。”
这句平淡的对话,却像一股细微的暖流,划过刘糯宁疲惫的心头。在这风雨交加的漫长夜晚,无数这样的航班,信任着塔台的声音,遵循着无形的指令,穿越危险,最终找到归途。而她,是这庞大指挥链条中的一环。
清晨六点,天色在持续的大雨和乌云中,艰难地透出些微灰白的光亮。交班时间到了。刘糯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完整地向接班的同事交代了空域现状、天气趋势、特情航班后续安排以及需要注意的遗留问题。
摘下耳机的那一刻,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声和窗外依旧淅沥的雨声。她站起身,腿脚有些发软,扶着控制台稳了稳。
李主任走过来,看着她苍白但眼神清亮的脸色,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道:“回去好好休息。今天,辛苦了。”
“主任辛苦。” 刘糯宁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走出管制大厅,雨还在下,但已是普通的夏雨,没了夜间的狂烈。潮湿清冷的空气涌入肺中,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点。她抬头望向依旧阴沉的天空,那里,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曾上演过一场无声却激烈至极的搏斗。
她慢慢走回宿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雨衣下的制服,早已被汗水和潮气浸透,贴在身上,冰凉黏腻。但她心里,却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极限挑战后的骄傲。
回到宿舍,她连湿衣服都懒得换,直接瘫倒在床上。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透支的临界点。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原来,在真正的风浪边缘行走,是这样的滋味。
窗外,雨声潺潺,仿佛大自然在平息怒火后,温柔的叹息。而机场上空,新一天的航班,已经在管制员们疲惫却坚定的指挥下,开始了又一轮的起降循环。风雨或许暂时停歇,但天空的秩序,永不眠休。
刘糯宁沉沉睡去,这一次,连梦都没有力气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