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见习首日与“静默的注视”(2/2)
一个小小的、可能被忽略的沟通隐患,消弭于无形。林师傅没说什么,只是处理完这一波后,喝了口水,对刘糯宁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刘糯宁的心怦怦直跳,一半是后怕自己多嘴,另一半则是隐约的欣喜。她好像……摸到了一点真实运行中“沟通”的微妙边界。
接下来的日子,她依然谨守“多看多听少说”的原则,但观察得更细,思考得更深。她发现,课本上的标准程序在这里是骨架,而真正让运行流畅的血肉,是管制员对机场布局、机型性能、航空公司习惯甚至不同飞行员风格的熟悉,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空间管理”和“冲突预感”能力。这和她用乐高和模型在脑海中构建动态场景的本质,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见习第二周的一个下午,刘糯宁被临时安排到另一侧观察区,那边视野更好,能看到更多跑道的起降动态。她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架大型客机在侧风中稳稳接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略显冷硬的声音。
“见习生?空管专业的?”
刘糯宁回头,愣住了。
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是珈铭文。他也穿着见习生的制服,不过是飞行专业的款式,胸牌显示他是在本场进行高性能飞机改装训练的飞行学员。
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恢复成那种惯常的、略带审视的表情。他个子高,站在那儿几乎挡住了侧面一部分光,目光落在她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制服和依旧需要微微仰头看他的身高上。
“珈铭文学长?”刘糯宁下意识站直了些,“你在这里训练?”
“嗯。”珈铭文简短应道,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投向窗外正在滑入机位的一架飞机,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们也在这里见习?倒是巧。”
“是,跟着林师傅学习地面管制。”刘糯宁老实回答,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微妙。在学院里,他们的交集总带着点竞赛或摩擦的火花。在这完全陌生、充满成年职业氛围的真实塔台,偶然相遇,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异感觉,虽然这个“故知”可能并不怎么乐意见到她。
“地面管制……”珈铭文重复了一句,侧脸线条有些绷紧,“指挥滑行,安排路线,看着简单,出错的后果一样严重。”
这话听起来像客观陈述,又像某种隐晦的提醒或警示。
“我知道。”刘糯宁认真点头,“这几天看了很多,学了很多。”
珈铭文没再接话,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塔台里其他声音填充进来,反而显得这沉默有些突兀。刘糯宁注意到,珈铭文虽然站着,但身体姿态并不完全放松,目光时不时扫过窗外跑道的某个特定区域,似乎在关注什么。
“学长是在等训练架次吗?”她试着问。
“下一组仪表进近。”珈铭文言简意赅,目光依旧看着外面。
又是沉默。刘糯宁觉得有点尴尬,正想找借口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那个……”珈铭文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眼睛却没看她,“用模型想事情的方法,在这里,有用吗?”
刘糯宁惊讶地看向他。他依然侧着脸,只给她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颌轮廓。
“有……有用。”她斟酌着词句,也压低声音,“真实的机场更大,飞机更多,情况更杂。但脑子里有个可以摆弄的‘沙盘’,好像更容易理清那些航班之间的空间关系,提前想想哪里可能会‘撞车’。不过,比在学校想的要难好多倍。”她老实承认。
珈铭文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没再问下去。恰在这时,他的耳机里似乎传来呼叫。他抬手按了按耳机,听完,对刘糯宁说了句“我走了”,便转身大步离开了观察区,背影挺拔而利落。
刘糯宁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舒了口气。这次短暂的、近乎平淡的交谈,却比之前任何一次交锋都让她更清晰地感觉到,珈铭文对她那套“不标准”方法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轻视或不以为然,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探究?或者,仅仅是职业环境下对任何可能工具的理性关注?
她甩甩头,不再多想,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窗外浩瀚的机坪和跑道。
在接下来的见习期里,她又偶遇过珈铭文几次,有时在走廊,有时在食堂。两人最多点头致意,再无更多交流。但她能感觉到,偶尔,在她专注于观察某个复杂的滑行冲突化解,或是在午餐时对着餐盘无意识地用筷子比划两条交叉航路时,会有一道目光从不远处投来,停留片刻,又静静移开。
那是珈铭文的目光。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静默的注视。
刘糯宁不知道那目光里包含了什么。评估?好奇?还是仅仅是一个未来飞行员,对可能在未来某个频率另一端与自己对话的管制学员,一种职业性的、下意识的观察?
她不再去揣测。真实的塔台,真实的运行,已经占据了她的绝大部分心神。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晚上回到宿舍,她和苏雯琪会低声讨论一天的见闻和疑问,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四周的见习期转眼过半。刘糯宁皮肤晒黑了一点,眼底偶尔有血丝,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愈发沉静和明亮。她依然会想起那颗酸柚子,想起初入学院时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
但现在,站在真实塔台的玻璃幕墙后,看着钢铁巨鸟在自己的视野下被有序地引导、放飞、迎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笃定,在她150公分的身躯里慢慢生长。
天空依旧高远,但那条通往天空的路,她似乎已经真实地踩上了第一级台阶。
而台阶两旁,有师长默默的推力,有同伴无声的并肩,或许,还有一些来自意想不到方向的、静默的注视。
这些,都成了她向上行走时,可以依凭的、真实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