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试验(2/2)

那一刻,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四面八方都是明军的旗帜和呐喊声,箭矢像蝗虫一样飞过来,噗噗地扎进人的身体。李自成自己也被一箭射中,当场坠马,眼看就要被活捉。

幸亏他外甥李过眼疾手快,拼死抢来一匹马,把他扶了上去。李自成带着残兵败将,硬是从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狼狈逃窜。那一战,他身边只剩下了几百个亲兵,惨不忍睹。

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官军他们会相信李自成的投降。因为在他们看来,李自成这帮人已经输得连裤衩都不剩了,除了跪地求饶,还能干嘛?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总愿意相信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王朴想立功,太监们想给崇祯皇帝报喜,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李自成、高迎祥这些“剧寇”本人根本没露面这个最大的疑点。

就在彰德府的官老爷们大宴宾客,庆祝胜利的时候,李自成正在黄河北岸,顶着刺骨的寒风,等待一个时机。

恰逢天气突变,天降奇寒。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朔风怒号,夹着冰碴子。黄河,这条中原的天堑,竟然从渑池县的野猪鼻一段,冻出了一座几里宽的天然冰桥,坚固得能跑马。

这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机会千载难逢。

深夜,李自成率领集结起来的数万大军,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河边。负责守河的明军将领叫袁守权,手下兵力本就不多,加上这种鬼天气,谁能想到会有人来送死?一个个早就冻得缩在营帐里烤火了。

农民军如同暗夜里的鬼魅,一拥而上。袁守权的部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乱刀砍死,他本人也成了刀下之鬼。

十一月二十四日,一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十几万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农民军,踏上了那座晶莹剔透的冰桥。他们不敢出声,只有脚步踩在冰面上的咯吱声,和风的呼啸声。月光下,这条冰上长龙,从黄河北岸,一直延伸到南岸,充满了死里逃生的悲壮。

等王朴他们从庆功的宿醉中醒来,李自成的大军早已渡过天险,消失在了河南广袤的腹地。他们就像龙归大海,虎入深山,之前那个被动挨打的困局,瞬间就被打破了。

这次“渑池渡”,成了明末农民战争的巨大转折点。它让一群濒临灭亡的残兵败将,一夜之间起死回生,也把战争的主战场,从山陕,彻底引向了帝国的心脏——中原。

回头看这场绝地求生,李自成能成功,靠的绝不仅仅是一条冻住的黄河。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抓住了人性的博弈。他用最卑微的姿态,演了一出最逼真的戏,精准地击中了明朝官僚集团好大喜功、急于求成的软肋。

很多人说,李自成是“流寇”,只会打家劫舍。可从“渑池渡”这一刻起,他已经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格局。他不再是一个只知道猛打猛冲的莽夫,他学会了在绝境中思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包括敌人的傲慢和老天的脸色。

这场横渡,与其说是军事上的胜利,不如说是一场心理战的完胜。它告诉了崇祯皇帝一件事:这群被他视为“贼”的农民,已经不再是饿了就抢、打了就跑的乌合之众了。

他们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能把朝廷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可怕对手。而那座冰桥,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为李自成铺平道路的,是明王朝自身从上到下的腐朽与僵化。

而与此同时的紫禁城里,也上演着关于这场战事的讨论。

天色未明,紫禁城文华殿内已灯火通明。崇祯皇帝端坐御座之上,眼下的乌青在烛光中格外显眼。阶下文武分列,户部尚书毕自严正捧着奏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陕西、河南巡抚急报,流贼三十六营会于渑池,高迎祥自称‘闯王’,张献忠、李自成等皆授将军号。贼众分掠河南、湖广,所过州县多陷。请速拨京饷一百五十万两,以济剿贼之需。”

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张凤翼已出列奏道:“臣以为当急调陕西部队出潼关,湖北官军自襄阳北上,两路夹击。然曹部欠饷已五月,士卒有哗变之虞。”

“又是欠饷!”

崇祯猛地拍案,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点在龙袍袖口,“毕自严,你说,国库还能挤出多少银子?”

毕自严苦笑躬身:“陛下明鉴。去岁各省欠缴田赋已达六百万两,太仓现存银不足二十万两。辽东饷银尚欠九月,宣大边军饷银亦拖两月。若全数拨给陕西,则九边将士恐生变故。”

工部右侍郎刘宗周忽然冷笑:“臣闻陕西贼起,皆因连年大旱,官吏催科不减。饥民剥树皮食尽,乃至掘山中石块,名曰‘观音土’,食后腹胀而死者相枕于道。今不议赈济,只议剿杀,岂非扬汤止沸?”

“刘侍郎此言差矣!”

温体仁缓缓出列,身为内阁首辅,他的声音总是平稳而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流贼者,乱民也。若因饥荒便可不守王法,则天下纲常尽废。当务之急是速剿大股,擒斩渠魁,余众自散。”

崇祯的眉头锁得更紧。他望向一直沉默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徐卿常年关注农事,陕西灾情究竟如何?”

徐光启须发皆白,出列时袍服窸窣:“回陛下,臣查历年气象记录,自万历末年起,北方旱灾周期渐短。去岁陕西降水不足常年三成,麦禾尽枯。据西人所制‘温度计’观测,今冬之寒尤胜往年,恐是所谓‘小冰河期’……”他顿了顿,见皇帝面露不耐,只得转回正题,“臣以为,剿抚当并行。一面派劲旅击贼,一面开仓放粮,使饥民有所归附,不至尽从贼。”

“开仓?何处有仓可开!”

户科给事中吴执中声音尖利,“陕西常平仓十仓九空,余粮不足万石。难道要从江南调粮?漕运至陕西,一石粮耗银二两,贼早破十城矣!”

朝堂陷入僵局。殿外传来五更鼓声,东方微白。

三日后,平台召对。崇祯特意召来了刚被任命为五省总督的陈奇瑜。这位以剿灭陕北流寇起家的将领跪在青砖地上,盔甲未卸,风尘仆仆。

“陈卿平身。”

崇祯难得语气温和,“朕将河南、陕西、湖广、四川、山西五省兵马尽付于卿,限期半年,可能平贼?”

陈奇瑜抬起头,脸上的刀疤在晨光中格外狰狞:“臣必竭犬马之劳。然请陛下允臣三事:

一,节制五省文武,凡剿贼不力者,得先斩后奏;

二,拨饷银一百五十万两,臣闻南京户部存银尚丰;

三,暂停陕西本年田赋,使民稍苏。”

温体仁立即反对:“南京存银乃备非常,岂可轻动?且总督虽有节制之权,若擅杀地方大员,恐生变乱。”

“变乱?”

陈奇瑜突然提高声音,“温阁老可知此刻河南情势?贼众号称二十万,实因每破一城,饥民蜂拥相从。官兵杀一贼,十民复为贼。若不断其根源,纵有百万精兵,亦如以帚击水,水散复聚!”

崇祯起身踱步,窗外的枯枝在寒风中颤抖。他忽然想起昨日收到的那份密报——后金皇太极正在辽东整军,有南下迹象。大明朝像一匹同时被群狼撕咬的病马,这边按住伤口,那边又涌出鲜血。

“准卿所奏第二条。”

崇祯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南京拨银一百二十万两,即刻起运。节制之权亦予卿,然三品以上官员需报朕裁决。至于陕西赋税……”

他望向毕自严。

毕自严咬牙道:“可免三成,余者缓征。”

陈奇瑜还想争辩,看见皇帝眼中血丝,终是叩首:“臣遵旨。”

过了一段时间,又一紧急军报打破了年关的平静。兵部侍郎李梦辰捧着塘报的手在颤抖:“禀陛下,流贼破渑池后,分三路流动。李自成部突入汉中,张献忠东趋安庆,高迎祥北返陕西。部分关宁铁骑遭遇埋伏。”

死一般的寂静。

“如何中的埋伏?”崇祯的声音冷得像冰。

“据逃回士卒称,关宁军追击贼首上天龙部至湫头镇,当地乡民引路,竟引入深谷。贼伏四起,箭如雨下……”

李梦辰声音哽咽,“三千关宁铁骑,突围者不足二百。”

刘宗周长叹:“民心已失,民乃为贼耳目。昔年在陕,曾纵兵掠民粮充饷,湫头镇正是受害之地。”

“放肆!”

温体仁厉声喝道,“阵前殉国,当表其忠烈,岂可妄加非议!”

朝堂上顿时分成两派。一派主张追赠将士,厚恤其家,以励将士;另一派则认为当彻查其部军纪,整肃官兵扰民之弊。争吵声越来越大,有人甚至翻出旧账,指责对方党附阉宦余孽。

“够了!”崇祯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御案,看见那些争吵的嘴脸在烛光中扭曲变形。这一刻,他忽然想起祖父万历皇帝三十年不朝,也许不是怠政,而是看透了这无休止的争吵根本无用。

“传旨。”

皇帝的声音异常平静,“追赠关宁军将士,立祠祭祀。另,诏谕各剿贼官军:杀贼安民者赏,扰民害民者斩。再有掳掠百姓者,无论官兵,当地督抚可先斩后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今日起,凡朝议剿贼事,只论方略,不言私憾。再有无端攻讦者,朕当视为不顾国难,罪加一等。”

群臣俯首。殿外忽然飘起雪花,这是崇祯六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晚。雪花落在琉璃瓦上,落在空旷的广场上,落在京师饥民蜷缩的窝棚上。

千里之外的土地上,李自成正在攻打开州,张献忠在安庆城外扎营,高迎祥重新聚拢部众。而关外的沈阳城里,皇太极正在阅读来自明朝的密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退朝后,崇祯独坐在文华殿。司礼监太监王承恩悄声呈上一封密奏,是陈奇瑜从河南发来的。

信中写道:“……贼众流突无常,官兵疲于奔命。臣以为当仿古法,设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划分战区,各专责成。然需增兵十二万,饷银百万……”

崇祯没有看完,将奏疏轻轻放在案上。他推开窗户,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来。远处隐约传来炮声——不是战炮,是年关将近,京营在操演练炮。炮声沉闷,像这个王朝沉重的喘息。

“皇爷,窗边冷。”王承恩低声劝道。

崇祯摇摇头,忽然问道:“王大伴,你说太祖高皇帝当年提三尺剑取天下时,可曾想过他的子孙会坐在这里,为几十万两银子发愁?”

王承恩跪倒在地,不敢回答。

崇祯也不会知道,明朝的历史史书如何记载,后人将如何评说。正所谓“开局一个碗,结局一根绳。”

皇帝也不再说话。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覆盖了京师的街巷,覆盖了整个北中国。在这片苍茫的白色之下,饥荒在蔓延,叛乱在滋长,边关烽火时隐时现。

而这座大殿里的争论、算计、挣扎,都将被卷入崇祯十七年那场更大的风雪中,最终化为煤山老槐树上那袭随风飘荡的龙袍。

但此刻,崇祯六年的这个清晨,皇帝还相信一切都有转机。他关上窗,坐回御案前,拿起朱笔,开始批阅下一份奏疏。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着殿外的风雪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