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潘老爷说:我等共击建奴(2/2)
“其三,在于势,更在于建奴自身之短!”潘浒伸出第三根手指,“建奴八旗,确乃天下强兵,剽悍骁勇,然其强在野战奔袭,机动灵活,弱在攻坚拔寨,缺乏有效手段!其举族能战之兵,不过六七万丁口,可谓死一个便少一个,元气损伤难以补充。故而奴酋用兵,素来精于算计,最不愿强攻我大明坚固城池,唯恐伤亡过重,动摇其立国之本。此为其一短板。”
他略作停顿,让众人消化一下,随即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抛出最关键的外部因素:“再者,东江镇毛帅虎视眈眈。建奴此番几乎是倾巢而出,其辽阳、沈阳老巢必然空虚。若宁远战事迁延,十数日不下,师老兵疲之际,毛帅挥师自辽南出击,跨海直捣其心腹要地,焚其粮草,掠其妇孺,奴酋岂能不惧?岂敢不惧?!因此,潘某断言,此番奴酋亲征,必是抱着速战速决之意图,妄想凭借其兵威,一鼓作气拿下宁远,以震慑我大明,取得政治上的大胜。若不能在宁远城下速决,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士气必然受挫,加之师老兵疲,后院又可能起火,老奴绝非蠢人,他绝不敢久持,必会寻机仓促退兵,以保根本!”
金冠、姚抚民等人听得先是愕然,随即眼中光芒渐亮,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豁然开朗.
是啊,他们只看到了建奴势大、宁远孤悬,却未曾从如此全局、如此深刻的角度去剖析敌我之优劣长短。心中的阴霾与悲观,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然而,就在众人脸色稍霁,气氛略显缓和之际,潘浒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声音瞬间变得低沉而冰冷,如同窗外刮过的寒风:“然而……”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刚刚放松下来的面孔,“正因如此,我等才必须加倍警惕,万万不可有丝毫松懈。因为,真正的危险,并非远在宁远,而恰恰就在你我脚下的这觉华岛上。”
略作停顿,潘浒脸上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俗话说,贼不走空。建奴一贯以抢掠屠杀来壮大自身、维系其军心士气。那奴酋野猪皮,若在宁远城下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却无功而返,必然恼羞成怒,其汹汹气焰无处发泄,岂会甘心空手而回?他定要寻找一个替罪羊,一个可以任由他屠戮蹂躏、既能发泄其兽性怒火,又能抢掠大量物资弥补其损失的我大明薄弱之处!”
金冠、姚抚民二人闻言,脸色骤变,一股寒意自脚底瞬间窜上脊椎骨,直达天灵盖,让他们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团练使,汝言下之意是……”
潘浒重重颔首,目光如出鞘利剑,直指问题的核心,语气斩钉截铁:“二位将军,诸位!潘某如此说,绝非危言耸听。觉华岛,乃我大明在辽西前线最重要的军械粮秣储备之地,岛上贮有数百万斤粮草、堆积如山的草料、无数军资器械,更有大小战船数百艘。这在因粮于敌、因掠以战的建奴眼中,无异于一块毫不设防、肥得流油的鲜肉,是他们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越发冷冽:
“寻常时节,建奴无水师,欲攻此岛,难如登天。然当下乃是严冬酷寒,滴水成冰。本岛周遭海面,大多已冻得结实,与陆地之间,那道海峡最宽处不过十余里,在此等酷寒之下,尤其是夜间,冰层只会冻得愈发厚实坚固……尔等皆北人,当知冰厚几何便可承人,几何便可跑马。待到冰厚足以承重之时,建奴大军,何须舟船?!”
他猛地回身,目光灼灼,几乎要燃烧起来:“他们完全可以——踏冰跨海而来!”
“踏冰……跨海?”金冠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痛悔不已的低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后怕与颤抖:“哎呀!我等……真是愚不可及。若……若真如潘团练所说这般,我等毫无防备,一心只念着宁远安危,一旦建奴趁夜,大军踏冰来袭,我军必会被打得措手不及,仓促应战,如何能挡?岛上这一万多军民,这堆积如山的粮草,这数千艘大小船只……那真是……有如待宰的猪羊,只能任由建奴屠戮抢掠,纵有忠勇之士拼死抵抗,亦不过是螳臂当车,最终难免……岛毁人亡之局啊!”
官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寒风声。潘浒的话,结合眼前这日益加厚、仿佛无边无际的冰原,如同道道惊雷,连续劈开了他们脑海中固有的思维屏障,揭示出一个他们此前从未深思、或不愿去深思,却极有可能发生的、无比残酷而真实的结局。而这个结局,光是想象,就让人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事实上,在原有的历史时空中,眼前这些面露惊惧、痛悔之色的大明军将,正是在三日之后,于一场猝不及防的踏冰夜袭中,率领部下进行了绝望而壮烈的抵抗,最终先后血战殉国。那一万多军民的鲜血,染红了觉华岛的冰面与雪地,近千万斤粮料及两千余艘船只的冲天大火,映红了黎明前的天际,其状之惨,难以言表。而这惨绝人寰的一页,却最终被所谓的“宁远大捷”光辉所刻意淡化与掩盖,在煌煌史册之中,只留下寥寥数笔,轻描淡写,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沉默,在压抑中持续了良久。潘浒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脸上那交织着惊惧、后怕、恍然、最终化为一片决然与坚定的复杂面孔。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足以安定人心、定鼎乾坤的磅礴力量:“如今,某来了,自然不会任由这群凶残的鬣狗,在此地肆意妄为。”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所有人心头的惊涛骇浪。
金冠、姚抚民等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信服与托付。他们再无任何犹豫,齐齐上前一步,绕过身前的桌椅,向着潘浒,心悦诚服地深深揖手,直至躬身为礼,声音汇聚在一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末将等愚钝,见识浅薄,几误大事!今日若非团练使洞若观火,一言警醒,我等死不足惜,却要害了这一岛军民性命。从今往后,吾等之性命,岛上军民之存亡,皆系于团练使一身。还请潘团练使,主持大局,运筹帷幄,相助我等,共御强敌。”
潘浒拱手,郑重还礼,神情肃穆,目光坚定,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因寒风灌入而有些冰冷的官厅之内,也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好!承蒙诸位将军信重,潘某义不容辞!自当与诸位,及岛上全体军民,同心戮力,共击建奴!”
“同心戮力,共击建奴!”
众将立身叉手、齐声应和,声音洪亮,汇聚成一股不可动摇的坚定洪流,猛地迸发出来,竟似要冲垮这营房的束缚,冲破这冬夜的寒冷与压抑,直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