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官身(2/2)

潘老爷的声望在登州民间迅速高涨。普通百姓才不管背后有多少复杂的弯弯绕绕和权力倾轧,他们直观地感受到,这位神秘的潘老爷是真有本事,真能领着人把那些平日里凶悍无比、让沿海百姓谈之色变的海贼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保了一方平安。这可不是那些高高在上、只知道盘剥百姓、脑满肠肥的老爷们能做得到的。一种朴素的敬佩与期待,在民间悄然滋生。

斩首一千三百有余,击溃数千来犯之敌,这放在大明任何一处边防,都是了不得的大功,足以震动州县。即便是位高权重的登莱巡抚武之望,在得到属下确切的禀报,并亲眼在巡抚衙门外远远瞥见那部分被送来“验明正身”的首级后,也不得不高度重视起来。他当即吩咐下去,破例在二堂“亲迎”前来汇报事件详情的潘浒。

巡抚衙门二堂,气氛肃穆。一番看似恭敬,实则双方都心知肚明的见礼后,武之望与潘浒在书房内屏退左右,进行了深入的交流与沟通。

潘浒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完美的说辞,无非是自卫反击、保境安民、托皇上洪福、赖抚台威名偶获小胜云云,并将主要矛头指向了“应天府某不便言明的权贵”和“贪婪凶残的倭寇”,对于东江镇之事,则含糊其辞,仅以“部分不明武装”带过。然而,在呈递证据文书时,他却“不经意”间,将几件带有东江镇明显标记的腰牌、箭矢残骸,混在了那些海盗倭寇的物证之中。

武之望宦海沉浮数十年,能做到封疆大吏的位置,眼光何其毒辣,岂能看不出这其中刻意留下的关窍?但他抚着颌下长须,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笑容。

无他,利益使然而已。潘浒“敬献”上的这千余颗货真价实的首级,对他而言,是一笔沉甸甸、金光闪闪的政治资本。足以让他在给朝廷的奏捷文书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大大缓解近年来朝中某些人攻讦他“剿匪不力”、“靡费粮饷”的压力。更重要的是,潘浒暗中提交的关于东江镇侵袭的证据,让他意外地掌握了制衡毛文龙那匹悍将的一张好牌,日后对方再想诋毁他或向登莱索要粮饷军资时,他就有了反制和敲打的底气。

当然,作为投桃报李,他需要付出的,便是默许乃至在某种程度上,公开为潘老爷的产业——包括那日益红火、日进斗金的蓬莱商行——保驾护航,至少在登莱地界上,给予一定的便利和官方层面的庇护。这是一笔心照不宣的交易。

然而,潘浒今日前来,所图显然不止于此。

在初步的“战果汇报”和“进献”之后,潘浒再次奉上了一份厚礼——一张通行南北、票号见票即兑的一万两银票,以及一份紧俏阿美利肯商货的清单,上面所列货物,市价折算下来,绝不会低于一万两白银。

出手就是两万两。饶是武之望见多识广,久经官场,内心也不由微微一震,暗叹此子之豪阔远超想象。但他面上却古井无波,只是缓缓端起手边的青花瓷盖碗茶,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水面上舒展的碧绿浮叶,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浑不在意地问:“潘老爷,先前首级之功,朝廷自有封赏。如今又如此厚礼,所谓何来?老夫可是无功不受禄啊!”

潘浒拱手,态度放得极低,语气却十分诚恳:“巡抚老爷明鉴,潘某一介归国商贾,岂敢奢求朝廷厚赏。此番厚礼,并非为战功,而是另有所求。”

“哦?”武之望眼皮微抬,神色不变,语调平稳地追问,“神医老爷悬壶济世,富甲一方,已是人间极致的逍遥,怎会突然想起还有事要求到老夫头上?”

潘浒略一思忖,选择直言相告,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可以宣之于口的“实话”:“回抚台,非是潘某妄生事端。实在是因为,自潘某归国,短短三月间,山庄、码头已多番遭遇匪寇袭击,损失惨重,乡勇民壮亦多有死伤。潘某虽系归民,亦不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故而才倾尽家财,编练乡勇,购置火器,以求自保,抵御外侮。然,名不正则言不顺,长久下去,难免招引误会,恐有那不明就里或别有用心之小人,在抚台、甚至在朝廷面前构陷,以为潘某私蓄武力,心存不轨。此乃灭门之祸,潘某万万不敢当!故而,恳请抚台成全,予某一武职身份,哪怕只是一虚衔,使潘某及麾下乡勇,得以名正言顺,保境安民,亦可光明正大为抚台大人效力,协防登莱海疆。”

他只说出了这层冠冕堂皇、人尽皆知且无法指摘的理由。然而,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如巨石般沉甸甸地压着,却无法对任何人言明——根据那来自后世、绝无偏差的记忆,再过两三年,盘踞在沈阳、辽阳的那伙北方建州鬣狗,便会绕道蒙古,从蓟镇防区的喜峰口破关而入,第一次大规模深入大明腹地,在京畿与河北、山东之地纵横蹂躏,烧杀抢掠,给这个垂暮的帝国狠狠地放了一次血,史称“己巳之变”,加速其滑向彻底崩溃的深渊。

既然命运让他来到了这个时代,亲眼见证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苦难、坚韧与挣扎,他就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那场浩劫如期而至。哪怕只是为了这些他看到的、遇到的,仅仅是想要求活、想要让家人孩子吃饱一口饭的人们。他们甚至给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敲骨吸髓的老爷们做牛做马,都无法换来最基本的温饱,可即便如此,未来还要面对那群以掠夺屠杀为人间乐事的人形鬣狗。不反抗,阖家为奴,任人宰割;反抗,则可能面临更残酷的屠杀。他需要力量,需要合法且足够强大的武装力量,来应对那场注定到来的浩劫,在这乱世中劈开一条生路。捐官,获取合法身份,仅仅是这漫长而艰难布局的第一步,一块必不可少的敲门砖。

武之望静静地听着,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潘浒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透过那诚恳的表情,看出其下是否隐藏着更深层的野心与图谋。但潘浒的眼神坦然而坚定,除了对“自保”和“正名”的渴望,并无其他闪烁。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檀香与茶香袅袅交织,氤氲出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

最终,武之望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潘老爷忠勇可嘉,心系乡梓,编练乡勇亦是为国为民、实属无奈之举。你能想到以此法避嫌,亦是老成谋身之道。此事……于公于私,老夫都该成全。具体职司,待我与按察使司、都司衙门的僚属商议后,再行文书告知于你。”

“多谢抚台大人成全!”潘浒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深深一揖。

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在无声的默契与心照不宣中达成。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进。阳光透过马车的车窗玻璃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场血战可能有的次生危机被化解了,而未来将会如何,却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