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老爷咋不早些来(2/2)
下工的人流虽然满身尘土,脸上带着疲惫,但队伍却并不混乱,排着不算特别整齐但明显有秩序的队列,向着临时营区的方向移动。如同几条溪流,逐渐汇聚成一支“茁壮”的干流。
“夸夸夸……”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颇有几分气势。忽然,队伍中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呼一声:“精忠报国,预备——唱!”
少顷,零星的哼唱迅速汇聚成洪流,歌声渐渐响起,越来越齐整,越来越嘹亮,冲破暮色: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
我愿守土复开疆,煌煌大明要让四方——来贺……”
这正是潘浒家丁营每日升旗时必唱的《精忠报国》。也不知从何时起,这首慷慨激昂的歌曲逐渐传播开来,感染了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连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能用稚嫩的嗓音哼唱几句。
临时营区西北角,一座用青砖、水泥和木材垒砌的三层碉楼上,潘浒嘴里叼着雪茄,双手扶着冰凉的栏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方如长龙般有序进入营区的劳工队伍。在他眼中,这些经过数月工程建设、已然懂得并习惯了“规矩”和“纪律”的劳工,是极佳的兵源储备。即便不能全部征募入伍,未来也可以择优吸纳进即将逐步兴办的冶铁、水泥、制砖、陶管、纺纱等各类工坊或工厂,培养成第一代产业工人。
整个临时营地呈四方形,外围是一道约两米高的坚固木栅栏。栅栏外一丈远处,挖有一道宽一丈、深半丈的壕沟,沟内不仅布满了铁蒺藜和削尖的木质三角钉,更隐蔽地埋设了一定数量的压发式反步兵地雷,警戒级别极高。营区南北各开一道大门,门设岗哨,昼夜有人值守。营地四角,各矗立着一座如同眼前这般的三层碉楼,构成了交叉火力视野。
营区内部分为甲、乙、丙三个区域。甲区居住的是成户的劳工,夫妻或一家人居住在一起;乙区是单身男性青壮,通常六到八人合住一间木屋;丙区则是寡妇、未婚女子等单身妇人,四人一间。每个区域都配备了足够的公共澡堂和厕所。营区中央设有大食堂,早、中、晚三餐统一供应。食物是实打实的硬通货——白面馍馍或者大米饭管饱管够,而且每人每三天,至少能吃到二两油汪汪的猪肉。
随着最后一队劳工回到营区,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缓缓关上、落栓。
约莫一刻钟后,食堂方向再次传来了“当当当”的钟声,那是开饭的信号。早已饥肠辘辘的人们纷纷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各自的木屋中走出,自然而然地在大食堂门口排起了长龙。
吃饭必须遵守规矩——排队。无论你是谁,有何缘由,插队者,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当众打五军棍并饿上一顿,若敢犯第三次,直接逐出营区,绝无宽贷。
当队伍经过潘浒所在的碉楼下方时,许多劳工不约而同地昂起了头,挺起了胸膛,目光炯炯地仰望向站在高处的那个身影。他们的步伐,在那一刻似乎变得更加齐整,更加有力。曾几何时,他们是被人轻蔑地称作“泥腿子”、“贱民”的存在,活得战战兢兢,连地主家圈里的大牲口都不如。是潘老爷来了,他们才第一次尝到了吃饱穿暖的滋味,天天都能领到实实在在的银饷,终于能够挺直了腰杆,活得像个人样。
每个人都是一大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浇上了香喷喷的肉汁。更重要的是,每人碗里都有一块足有半个巴掌大、炖得入了味的五花肉。而且吃完还能再去添饭添菜,直到吃饱为止。
就在前几日的一个中午,乙区队伍里一个刚来做工的黑瘦汉子,双手捧着那只盛满了白米饭和肉的粗陶大碗,看着碗里那块油光发亮、香气扑鼻的肉块,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和他一样、却能安心吃饭、脸上带着满足笑容的工友,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心脏,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碗高高举过头顶,仰天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令人闻之落泪的哭嚎:
“老爷啊!你咋不早些来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压过了食堂所有的嘈杂。它里面包含的,不是对潘浒的埋怨,而是对过往无尽苦楚的回忆,是对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吃人世界的血泪控诉!
当时有人将此事禀报给潘浒,他闻之后,默然无语,久久伫立。
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胸中却是怒火滔天,汹涌澎湃!一边是那些所谓的士绅老爷,不事生产,更不创造任何价值,却靠着盘剥吸髓,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一边是这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勤勤恳恳,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生产出供养整个社会的粮食和物资,到头来,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一旦遭遇天灾人祸,便是妻离子散、阖家团灭的凄惨下场!
怎能不恨?!
又怎能不杀气冲天?!
这些被视为草芥、当做刍狗的泥腿子——
终有一天,会将这个人吃人的肮脏世界,掀个底朝天!
终有一天,会纵马天街,“踏尽公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