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读书人当文武双全(2/2)
在他的认知里,即便是最疼爱子女的父亲,也多是威严中带着慈爱,讲究“抱孙不抱子”,更不会如此“低声下气”、满脸堆笑地去“讨好”一个稚龄女童。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上位者”形象的固有认知。
潘浒哄好了小裴灵,又对扒在车门边、眼神渴望的裴墨眨了眨眼,示意他自己去柜子里拿。然后才转身,看到了愣在不远处的裴俊。
几乎是同时,方老五小跑着过来禀报:“老爷,来袭匪贼已被击溃,毙敌五十余人,俘获十三人,余者溃逃。据俘虏招供,他们是淮北贼的一路分支,头目叫王三强。”
“淮北贼”三个字,如同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裴俊的心头。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家族车队遭遇袭击时,那些呼喝着同样名号的凶残马贼;闪过父亲、伯父们浑身浴血死战的身影;闪过母亲、婶婶们为保清白自戕的惨烈……所有的悲怒与仇恨轰然炸开。
“淮北贼——”
裴俊双目骤然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握刀的手指咯咯作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身体前倾,就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站住!”
一声低喝。潘浒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裴俊的右臂。
“裴生员!”潘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冷静点!”
裴俊喘着粗气,还想挣扎。
潘浒抓着他的胳膊不放,语调冷静:“你现去手刃那几个俘虏,不过是泄一时之愤。除了让你手上多沾些肮脏的血,让你弟弟妹妹看到他们的大兄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狂人,还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看着裴俊眼中翻腾的怒火稍微凝滞,继续道:“你的这双手,练过字,读过圣贤书,也握得稳刀弓。它们将来或许还要做更多事。至少现在,不应当为了几个注定要死的杂碎,染上太多不必要的鲜血。报仇,不是这么个报法。”
裴俊浑身一震,猛地扭头看向马车方向。
车门边,裴墨正紧张地扒着门框,脸上满是担忧。车厢里,裴灵也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怯生生地看着状若疯狂的大兄。
潘老爷的话,弟弟妹妹无助而依赖的眼神——让裴俊从渴望为父母家人报仇雪恨的狂躁中清醒过来。他渐渐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
潘浒松开手。
裴俊努力平复情绪,对着潘浒郑重作揖:“多谢先生指点!晚生……险些失智妄为。”
潘浒点了点头,转向方老五,随意地摆了摆手:“都是积年老匪,血债累累……”
说到这里,他忽而看到两个小家伙在马车门口,仍旧眼巴巴望着这边。他对着车门里的小囡囡,眨了眨眼,比划了一个“搞定”的手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裴灵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到这位很和善的“大叔老爷”对自己笑,还做手势,又看到大兄好像不那么激动了,心里一松,竟也对着潘浒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却无比纯真的笑容。
那一笑,眸子亮晶晶的,仿佛阴霾天空里忽然闪现的星辰。
他面带和煦笑容,唇间低声吐露冷酷言辞:“照旧统统处理……嗯,用刺刀吧, 别吓着孩子!”
“是!”方老五立正敬礼,转身离去。
不久,车队收拾停当,继续沿着官道向东南驶去。
车轮碾过坎坷的路面,发出规律的辚辚声。车厢内温暖而安静。
或许是一路惊吓奔波太过疲惫,吃饱了新奇点心的裴灵和裴墨,很快就在座椅上依偎着睡着了。裴灵的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
潘浒捧着一本话本靠着车厢,读得津津有味。
坐在他对面的裴俊,则有些坐立不安。他的目光不时悄悄打量这辆奇特的马车内部:光滑的木质壁板,镶嵌玻璃的车窗,身下柔软有弹性的皮质坐垫。这一切都与他曾经乘坐过的任何一种车驾都不同。
更让他好奇的,是眼前这位潘老爷本人。
与他曾经接触过的举人老爷、乡绅豪强截然不同。这位潘老爷没什么架子,会蹲在地上逗小孩玩;与下属说话时时常夹杂粗话,甚至气急了还会踹上两脚。可那些彪悍的家丁,对这位老爷非但没有丝毫不敬,反而个个俯首帖耳,眼神里透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好奇心压过了拘谨。裴俊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开口:“潘先生,请恕晚生冒昧。此等马车形制独特,乘坐舒适平稳,远非寻常车辆可比。可是……先生设计监造?”
潘浒从话本上抬起目光,微笑道:“裴生员,何来此问?”
裴俊道:“我观此车由四马拖曳,车身长大但转向灵活,道路坎坷却颠簸甚微。晚生揣测,此车必有特殊的转向机构,以及减少颠簸的巧妙装置。”
潘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少年观察仔细,对理工也知晓不少。
潘浒放下书,言道:“好眼力。你说的虽不全中,却也不差多少。这马车确实有专门设计的转向架;减震用的也不是寻常钢板弹簧,配合这实心橡胶车轮,效果自然好些。”
他话锋一转,指着马车厢壁:“这等马车非是潘某设计监造,而是来自万里大洋外的阿美利肯。”
裴俊恍然之余,更觉这位潘老爷神秘。
潘浒却将话题从“物”引向了“人”。他的目光落在裴俊身侧那柄长刀上,语气带着探究:“倒是裴生员,让潘某有些意外。我朝读书人个个以功名为最大追求,大多六体不勤、不知五谷。你却使得双手长柄苗刀,想来是家学渊源深厚。”
提及武艺,裴俊神色郑重。他双手捧起长刀,微微躬身:“先生过誉。此乃家父严训。家父尝言,读书人当遵循孔子教诲,不能空读书、死读书,当习六艺。我等每日除了读书,亦习练拳脚、骑射、刀剑之书等,寒暑不辍,至今已十余年。”
潘浒接过长刀,入手颇沉。他握住刀柄,“噌”地拔出一截。
刀身狭长,略带弧度,脊线分明。刀身因百炼折叠锻打,呈现出流水般细密的松纹纹理。刀刃在光线下流转着一抹幽冷的寒光。在这个时代,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柄宝刀了。
潘浒仔细看了几眼,将刀归鞘递还,赞道:“好刀!精钢百炼,匠心独具。裴生员文武兼修,果真难得。”
裴俊接过刀,小心放好,听到潘浒称赞,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神情,但随即又被悲恸掩盖。
潘浒道:“古之君子素求‘文武双全’,尔今武事渐颓,读书人只知皓首穷经,手无缚鸡之力,遇事则惶惶无措。令尊能在那般环境下坚持如此教子,实属不易。你能恪守家训,更为不易。”
裴俊心中震动。他父亲的教育方式,在族中曾被视为“不务正业”,没想到在这位潘老爷这里却得到了明确肯定。
车厢内陷入短暂沉默,只有车行碌碌之声。
窗外的天色已悄然暗下。远山只剩下青黑色剪影,荒原上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暮色吞噬。
“滴答滴答滴滴答……”
清脆的铜号声从前方向后依次响起,是停止前进、安营扎寨的命令。
庞大的车队缓缓减速,最终在一片地势较高的荒滩旁停下。士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车,划定营区,挖掘壕沟,架设帐篷。骑兵在外围游弋警戒。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
潘浒合上话本,站起身对裴俊道:“天色已晚,今日在此宿营。你弟妹年幼,而你身上带伤,就继续在车上休息吧。这车还算宽敞舒适。”
裴俊连忙起身揖手:“这如何使得?此乃先生座驾……”
“无妨!”潘浒摆摆手打断,“你们安心休息便是。”
说罢,他不再多言,推开车厢门下了车。
傍晚微寒的风立刻卷着尘土和炊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营地里,各处已开始升起袅袅炊烟,口令声、脚步声、金属碰撞声交织成一幅紧张而有序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