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再见1998(上)(2/2)

“我告诉你!老刘!我下岗了!过完年就得卷铺盖滚蛋了!一分钱都拿不回来了!”

张姐哭着喊出来,声音里全是绝望,“都是李红梅!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肯定是她在背后捣鬼!踩着我往上爬!她不得好死!”

她必须给自己这滔天的委屈和恐惧找一个出口,一个可以倾泻所有恨意的靶子。否则,这无声的绝望就能立刻把她溺毙在当场。

老刘听着,咳嗽得更厉害了。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妻子扭曲痛苦的脸,那双麻木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张姐的哭声都变成了无力的抽噎,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这事,怪不到红梅头上。”

张姐猛地抬头,像是没听清。

老刘慢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比以前瘦了很多,背也驼了,但此刻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她不是厂长,做不了主。她也有家要养,有英子要供……她留下,没错。”

男人一旦被现实打垮,就像漏了气的皮球,再也弹不起来。可有时候,看着身边同样绝望的女人,那点残存的责任感,又会逼着他把最后一口气吹回去。

一个被生活揍趴下的男人,往往比谁都更认得清现实。他没了心气,反而看得更透。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慢慢割开了张姐强撑的脓包。疼,但里面的毒血流出来,人才能喘口气。她愣愣地看着丈夫,那被她骂了无数遍“没用”的丈夫。

“这些年……红梅对咱家,不错。”老刘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常松是个实在人……她找了个好依靠。是咱家……运道不好。”

他说着,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有些颤抖地,轻轻拍了拍张姐肥胖的、因为哭泣而不断耸动的肩膀。

这个简单的动作,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

张姐先是僵住,随后“哇”一声,彻底崩溃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怨恨的哭骂,而是变成了全然的、无助的嚎啕大哭。她像一座山一样瘫软下去,被老刘笨拙地、努力地搂住。

老刘抱着她,这个跟他吵了半辈子、也过了半辈子的女人,身体肥胖而柔软,此刻却脆弱得像一碰就碎。

他生硬地拍着她的背,重复着:“哭吧,哭出来就好……没事,家垮不了……我明天就出去找活,扛大包、看大门都行……有我呢……”

一个家的顶梁柱塌了,另一根就得从废墟里把自己撑起来,哪怕歪歪斜斜,也得立着。

夫妻是什么?就是彼此的债主,也是唯一的救赎。吵不完的架,骂不完的街,可真到了要塌天的时刻,能哆哆嗦嗦扶一把的,还是身边这个你看了一辈子都嫌碍眼的人。

张姐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恐惧,都化成了滚烫的眼泪,浸湿了老刘破旧的毛衣领子。

她知道丈夫的话有多苍白,那点散工钱根本填不了家里的窟窿。可这一刻,这笨拙的拥抱和承诺,却比任何话语都更能安慰她。

然而,一夜的痛哭和安慰,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

第二天在车间,红梅鼓起勇气,想凑近张姐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个工具,或者一个歉意的眼神。

可张姐一看到她靠近,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躲开,眼神里的冰冷和恨意比昨天更甚。她故意把机器开得震天响,用巨大的噪音隔绝一切沟通的可能。

中午吃饭,红梅端着饭盒想坐过去,张姐立刻端起饭盒走到另一边,和另外几个女工挤在一起,故意大声说笑,那笑声尖锐又刺耳。

“哟,有些人啊,脸皮就是厚,踩着姐妹的血往上爬,还好意思往前凑!”一个平时就跟红梅不太对付的女工阴阳怪气地甩闲话。

“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哦!平时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关键时刻插刀比谁都狠!”另一个女工附和着,眼神瞟向红梅。

闲话像冬天的风,专往人骨头缝里钻。红梅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把她钉在了“忘恩负义”的耻辱柱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冻住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解释?在这种时候,解释就是最苍白的示弱。

张姐没接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用力扒拉着饭粒,但那紧绷的嘴角和微微发红的眼圈,泄露了她的心绪。

伤害一旦造成,解释就是掩饰。裂痕一旦出现,越是试图弥补,那沟壑就越是深不见底。

红梅站在原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嘲讽,有怜悯,有看热闹的兴味。

她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铝制饭盒,指甲都快掐进肉里。

世上的路有千万条,可留给她的,好像总是最窄最泥泞的那一条。她只能低着头,一步一步往下走,连喊痛的资格都没有。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蹲下来,一口一口地吃着那早已冰凉的饭菜。

饭菜是什么味道,她根本尝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堵得厉害,每咽一口,都像吞下一块冰碴子。

世上的脏水,泼到女人身上,总是干得特别快。因为看客们乐于相信,尤其乐于相信一个漂亮女人上位,必然付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代价。

学校的礼堂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彩带、气球、简陋的拉花,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后台,英子和同班的七个女孩正紧张又兴奋地做着最后准备。

她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大红色的毛衣,黑色的踩脚裤,显得格外精神靓丽。脸上扑了粉,嘴唇点了口红,虽然手法稚嫩,却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英子个头最高,快一米七了,身条抽得又细又直,皮肤白得在后台昏黄的灯光下都晃眼,睫毛长得像两排小刷子,扑闪扑闪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像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小天鹅。

“哎呀,英子,你这头发扎得真好!我的老是掉下来!”张雪儿嘟着嘴抱怨。她长得娇小可爱,性格活泼,是班里的开心果。

“我帮你弄一下。”英子笑着帮她重新固定头发。

王强、周也、张军三人挤到了后台入口处看热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