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爽了吗(下)(2/2)
外面的月光一下子洒满全身,清冷得像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夜露和青草的味道,把肺里的污浊一点点置换出来。
看见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张望。
那卷肮脏的纸币,此刻在她掌心滚烫如烙铁,灼烧着她最后一点为人的知觉。
她多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这样她就永远是那个正在回家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连拥抱都不敢的鬼魂。
可还是近了。月光下,那颗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小小星辰,正张开手臂,毫无保留地向她奔来。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又在这一刻被强行重塑,为了那个奔跑的身影,她必须从废墟里,再活一次。
哪怕,是以非人的模样。
“妈!”蒲小英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张开手臂就要扑进她怀里。
李红梅浑身猛地一僵,像被冰冷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那声甜蜜的呼唤此刻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
她觉得自己脏,从里到外都散发着砖窑里的腐臭和腥气,这污秽会玷污了孩子的纯净,这触碰会弄脏了她们之间最后的圣土。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格挡,想要推开。
可就在那温热的小身体即将撞上来的瞬间,她停住了。
那股想要推开的力量,在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弯,变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贪婪。
她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地蹲下身,用尽一切力量把女儿搂进怀里,抱得那么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是末日来临前最后一个拥抱。
“妈,你身上好凉。”英子的小手摸上她的脸,“你哭了吗?”
“没有。”李红梅的声音哑得厉害,她把脸埋在女儿带着奶香味的颈窝里,贪婪地吸着这能救命的香气,“妈就是……有点累。”
“我给妈妈亲亲就不累了!”
孩子的体温是她最后的净土,为了守护这片净土,她愿意把自己变成修罗场。
堂屋里,蒲大柱醉眼惺忪地数着手里仅剩的几毛钱,听到动静抬起头,眼睛立刻盯住了李红梅手里那卷钞票。
“钱拿到了?快给我!”他扑过来想抢。
李红梅猛地后退一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钉在他脸上。
“蒲大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这钱,是英子的学费、书本费、饭钱。你敢碰一分,我就敢去派出所,把你赌钱嫖娼的事全抖出来。大不了,一起死!”
蒲大柱被她的眼神吓住了,举着的手僵在半空。
他第一次在这个买来的、逆来顺受的女人眼里,看到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毁灭性”的东西。他悻悻地缩回手,嘟囔着骂了几句,歪倒回椅子上继续喝他的酒。
深夜。
蒲小英被灶房传来的一阵阵有规律的、沉闷的摩擦声惊醒了。
她揉着眼睛走过去,看见妈妈背对着她,坐在小凳上。
“妈?”英子小声叫了一句。
李红梅的背影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温柔地传来:“妈在磨刀,明天给英子切肉吃。快回去睡。”
月光从窗户溜进来,照在砧板上。
上面没有肉。
只有一截粗硬的麻绳,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截绳子,被磨得发亮……
蒲小英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妈妈一下一下地磨着那根绳子。
月光把妈妈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又格外孤独。
她看不懂那是什么,但孩子的心最能感知情绪。
她觉得妈妈好像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块被河水日夜冲刷、即将崩裂的石头。她不敢再问,小声说:“妈,那你早点睡。”
“好。”李红梅的声音依旧温柔,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轻快,“英子先去睡,妈磨快了就来。”
孩子脚步声远了。
那“沙沙”的摩擦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夜里,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充满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仪式感。
人性的深渊,往往不是一步踏入的,而是一寸一寸滑落的。先是妥协了尊严,继而抵押了良知,最后,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李红梅的动作机械而专注。她的眼神空茫,仿佛看的不是绳子,而是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
那些被践踏的时刻、那些污言秽语、那些黏腻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手上的力道,狠狠地磨在粗糙的石头上。
最极致的母爱,并非只有温暖的怀抱,有时它也是一把冰冷的刀,斩向所有威胁雏鸟的毒蛇,哪怕那条蛇,盘踞在自己早已破碎的躯壳之上。
她不是在磨一根绳子。
她是在磨断什么东西。
所谓绝路,并非走投无路,而是心死了,路才断了。
她磨的不是绳,是这世上最后一条拴着她的、名为“忍耐”的锁链。
也许是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温情牵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