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年的第一场雪(下)(2/2)

红梅回头,看见张姐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泪,还有那种她熟悉的、被生活打怕了的惊惶。那眼神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的冲动。

这时,车间主任老王站在那,眉头拧成个疙瘩,:“你们来都干嘛吃的?活都干完了?赶紧干活!郑彩菊!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郑彩菊立刻收了那副泼妇相,狠狠剜了张姐和红梅一眼,下巴一抬,像个得胜的将军,扭着腰肢就跟王主任走了。那鞋跟敲地的声音,嘚嘚嘚,像锥子一样扎在寂静的车间里。

机器声重新嗡嗡响起,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节奏。每个人都在低头干活,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和尴尬。

红梅蹲下来,看着张姐。张姐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扎进缝纫机里,只有肩膀在轻微地抖动。那哒哒哒的针脚声,又密又急,像砸在人的心口上。

“张姐……”红梅嗓子眼发堵,声音干涩,“你刚才为啥……为啥不让我跟她吵?为啥拉我?我受不了这气!我不能看她这么欺负你!”

张姐没抬头,手指飞快地移动着布料,声音从机器噪音里挤出来,嘶哑,破碎:“吵?吵赢了又能咋样?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要脸了,我两个孩子还要脸呢……”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胳膊肘粗暴地蹭了一下眼睛。

“红梅,姐跟你不一样。”她终于抬起一点头,眼睛又红又肿,里面是一片荒凉的疲惫,“你家常松能干,疼你,能给你撑起一片天。我家呢?老刘下岗了,天天蹲家里抽烟叹气,屁用没有!两个孩子,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张嘴就是要钱!学费、生活费……哪一样不是钱?”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我要是因为这口闲气,把工作吵没了……我们一家四口……喝西北风去吗?”

她看着红梅,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榨干了的、深不见底的无奈。

“这口气,我得咽下去。再恶心,也得咽。为了孩子,我得把这个坑占住了!我不能倒,我倒不起啊……”

成年人的脊梁,不是不会弯,是弯下去了,还得咬着牙,把身后的老小给托住了。这口气,叫责任。

她说完了,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新把头埋下去,只剩下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还在忠诚地、沉重地响着,哒、哒、哒……一声声,砸在红梅的心上,砸在这间弥漫着纤维尘埃的、令人窒息的车间里。

红梅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张姐花白的头发茬,看着那件洗得掉色的工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课铃响了,清越穿透寒冷的空气,从远处的学校传来。

英子、周也、张军他们正从教室里涌出来,笑着闹着,抓起冰冷的雪团互相扔着,尖叫和笑声像一群扑棱着翅膀的鸽子,飞过高墙,零星地落进这死气沉沉的车间。

那声音太遥远,太微弱了,几乎被机器的轰鸣瞬间吞没。

青春的欢笑是救不了世的,但它像雪地里的车铃,清脆地提醒着人们:生活纵然泥泞,但总有一个角落,还闪着光。

张姐埋着头,哒哒地踩着缝纫机,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落下,砸在冰冷针板上,“滋”地一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个极小、极淡的水痕,像从未存在过。

生活从来如此,它一边给你看青春的欢腾,一边让你尝世道的苦涩。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雪地里记住车铃的清脆,在眼泪砸落后,继续踩响那台缝纫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