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御书房的乾坤策(2/2)
在呢,王二虎压低声音,纪大人派的人盯着呢,他们跟蹇义的侄子见过三次面,每次都关着门说话。
郑和望向长江口的方向,暮色中的江面像块巨大的黑绸缎,正等着船队扬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航船不仅要劈开风浪,还要劈开那些隐藏在历史阴影里的秘密——建文的下落,倭寇的踪迹,西洋的商机,还有宫墙深处那从未停歇的暗流。
走,去宝船厂。郑和迈开脚步,泥水从靴底溅起来,打在青石板上,让他们把船帆升起来看看,能不能兜住明天的风。
远处的江面上,第一艘宝船的帆缓缓升起,在暮色中像只展开翅膀的巨鸟。郑和握紧了腰间的刀,他知道,这趟远航,既是贸易,是扬威,更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而他,必须赢。
宝船厂的江风裹着桐油味扑面而来,郑和踩着跳板登上第一艘宝船时,工匠们正合力将最后一面帆绳系在桅杆上。那面帆展开时像朵骤然绽放的白莲花,被暮色染成淡金,连江鸥都被惊得绕着桅杆盘旋。
“郑公公来得巧!”老工匠王福全咧着缺牙的嘴笑,手里还攥着浸了桐油的麻绳,“这‘镇洋帆’用的是苏州府最好的柞蚕丝,经纬里掺了铜丝,别说十二级风,就是龙王爷打喷嚏都刮不破!”他忽然压低声音,指了指帆角那行细密的针脚,“小的按您的意思,把西洋各国的水文记在里面了,用的是咱们织锦的‘暗纹法’,不细看就是朵普通的缠枝莲。”
郑和伸手抚过帆面,冰凉的丝绸下藏着凸起的纹路——那是王二虎从宁波港波斯商人嘴里抠出来的秘密:满剌加的浅滩位置、古里国的季风规律、爪哇岛的暗礁分布,都被老工匠织成了莲花的脉络。他忽然想起御书房里朱棣那声没说出口的话,指尖在“逆我者”三个字对应的针脚处顿了顿。
“升帆!”他忽然扬声下令。
工匠们齐声应和,绞盘“嘎吱”转动,帆绳在掌心勒出红痕。当宝船的主帆完全展开时,江面上的风仿佛都被兜了进来,船身轻轻一颤,像要挣脱锚链往深海去。郑和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南京城的灯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王二虎,手里举着个用油布裹着的物件,跑得满脸通红。
“督师!宁波卫的急报!”王二虎解开油布,里面是支锈迹斑斑的佛郎机铳,铳身上刻着葡萄牙文,“卫所的人说,劫硫磺的倭寇船上,搜出了这个。还有……还有个更要紧的。”他往郑和手里塞了张纸条,“蹇义的侄子在宁波港的货栈里,藏了本《航海针经》,上面标着去三佛齐的航线,旁边还画着个龙纹标记——跟建文帝当年的御座纹章一模一样!”
郑和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攥出褶皱。三佛齐是南洋的要害之地,若建文帝真在那里,凭着蹇家与当地华侨的联系,召集旧部并非难事。他忽然想起朱棣御笔题的“抚绥万方”,那四个字的笔锋里藏着的杀伐气,此刻正顺着血脉往头顶冲。
“把这铳交给工部,让他们照着仿造二十支,装在快船的甲板上。”郑和将佛郎机铳递给身后的亲兵,“再告诉纪纲,让他派人盯紧宁波港的葡萄牙商人,若有异动,不必请示,直接扣下。”
王二虎刚要应声,江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第二艘宝船的桅杆上,工匠们正嚷嚷着什么,其中一个年轻工匠竟抱着桅杆往下滑,落地时踉跄了几步,直奔郑和而来:“公公!帆角的暗纹……好像被人动过手脚!”
郑和心头一紧,跟着工匠爬上桅杆。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他果然看见缠枝莲的纹路里,有几处针脚是新的,凑成个极小的“危”字。这是谁做的?是蹇义的余党,还是……船队里藏着的眼线?
“谁最后碰过这面帆?”他沉声问。
工匠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福全嗫嚅道:“是……是太医院派来的医官,说要给缝帆的工匠瞧病,在帆棚里待了小半个时辰。”
郑和的目光扫过码头,太医院的医官们正背着药箱往船上搬药材,其中一个穿青布袍的医官,抬头时与他对上视线,慌忙低下头去。那躲闪的眼神里,藏着的绝不是医者的仁心。
“看来这船还没出海,就已经热闹起来了。”郑和从桅杆上跳下,拍了拍王二虎的肩膀,“去把那医官‘请’到我舱里,就说我夜里咳嗽,让他来诊脉。”他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江面,嘴角勾起抹冷峭的弧度,“正好让他瞧瞧,我这‘病’,能不能撑到西洋。”
江风忽然变大,宝船的帆被吹得鼓鼓的,像只蓄势待发的巨兽。远处的南京城已亮起万家灯火,而更远处的海洋,正披着夜色,等着吞噬这些带着秘密的航船。郑和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根帆绳的颤动,每一声海浪的拍击,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杀机。
但他握紧了腰间的刀,刀鞘上的龙纹在暮色中闪着微光。就像当年在郑村坝的战场上一样,越是凶险的地方,越要往前闯——因为他身后,是大明的万里江山,是皇帝交托的秘密,是那些藏在帆影里的、未说出口的使命。
“传令下去,”他对聚拢过来的船长们说,“明日卯时,龙江江面演练。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看,我大明的船,是怎么劈开风浪的。”
船长们齐声应诺,声音在江面上回荡。郑和转身往船舱走,脚步踩在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舱门推开时,烛火被风卷得摇曳,照亮了桌上摊开的《郑和航海图》,图上古里国的位置,被人用朱砂点了个圈——那是佛郎机铳最可能出现的地方,也是……建文旧部最可能藏身的巢穴。
而此刻,那穿青布袍的医官,正攥着个油纸包,在码头的阴影里徘徊。包里是蹇义从云南托人捎来的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话:“船开之日,火药舱见。”
卯时的龙江江面,水雾还没散尽,二十艘宝船已列成雁阵。郑和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晨光透过薄雾在他银须上镀了层金,腰间的腰刀随着船身轻晃,刀柄上的“忠”字被摩挲得发亮。
“升满帆!”他一声令下,各船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当那面被动过手脚的“镇洋帆”再次展开时,郑和特意盯着帆角的暗纹——“危”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斜斜的针脚,像把小匕首。他冷笑一声,转头对王二虎道:“去告诉医官,就说我这咳嗽见了风更重,让他现在就来。”
船舱里,烛火明明灭灭。那青布袍医官被“请”进来时,手心里全是汗。郑和正对着一幅《坤舆万国全图》出神,图上用红笔圈出的三佛齐航线旁,批注着“硫磺产地”。“李医官,”郑和忽然回头,目光如炬,“听说你在太医院专攻‘望气’?”
医官腿一软,差点跪倒:“公、公公谬赞,臣、臣只懂些皮毛。”
“那你看看,”郑和指着窗外的帆影,“这帆上的气,是吉是凶?”
医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晨光中的白帆像被注入了生命力,那道“匕首”针脚在阳光下闪了下,竟像滴在纸上的墨晕开了。他忽然想起蹇义的密信——“火药舱见”,此刻火药舱的位置就在正下方。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青布袍,刚要张口呼救,却见郑和慢悠悠地转动着腰间的玉佩,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响,门外立刻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王二虎,”郑和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力,“带李医官去火药舱‘看看’,就说昨夜有老鼠啃了引线,让他这懂‘望气’的高人,给咱瞧瞧吉凶。”
医官吓得面如土色,被亲兵架着往外拖时,嘴里胡乱喊着“饶命”。郑和重新看向地图,指尖在三佛齐的位置敲了敲——那里不仅有建文旧部,更有佛郎机人的商栈,蹇义选在这里动手,是想借洋人之手搅乱船队?
正思忖间,江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右舷的了望手大喊:“有小船靠近!”郑和登上船楼,看见几艘渔船正横冲直撞地往船队里挤,船头站着的“渔民”腰间鼓鼓囊囊,绝不是打鱼的样子。
“是倭寇!”王二虎拔刀出鞘,“他们怎么敢闯龙江水域?”
郑和却注意到渔船的船板是新换的,吃水线深得反常——船底一定藏了东西。他忽然大笑起来:“来得好!让他们尝尝‘镇洋帆’的厉害!”说着猛地挥动令旗,旗舰的主帆突然转向,借着风势像面巨掌,竟直接将最前面的渔船拍翻在江里。
落水的“渔民”挣扎着浮出水面,怀里的火药桶露了出来。郑和眼神一凛,令旗再挥,周围的宝船立刻围拢过来,帆影如墙,将剩下的渔船困在中央。“把活的带上来,”他对亲兵道,“问问他们,是蹇义的银子好赚,还是佛郎机人的火药香。”
薄雾渐渐散去,江面上的血腥味混着水汽飘来。郑和望着被押上船的倭寇,又看了看那面在阳光下猎猎作响的“镇洋帆”——暗纹里的“危”字已被晨光晒得淡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浪,还在万里之外的大洋上等着。但此刻,握着腰刀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