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分道扬镳(2/2)

马车并未进入繁华的街市,而是七拐八绕,最后驶入了一条清静整洁、两侧皆是高墙深院的巷子,停在一座门脸寻常、但门楣上悬挂着“济世堂”匾额的药铺后门前。

胡管事下车,对迎出来的一个掌柜模样的老者低声交代了几句。老者连连点头,目光在夏刈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苍白的脸色和包扎的左肩上停留了一瞬,便恭敬地将他们引了进去。

济世堂后面,连着一个宽敞幽静的三进院落。他们被安置在最里面一进、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院子不大,但一应俱全,正房、厢房、小厨房,甚至还有一小片种着耐寒花草的天井。院门一关,便与外界隔绝。

胡管事将他们送入小院,便告辞离去,只说夫人已有安排,让他们在此安心养伤,一应所需,皆可吩咐院中的仆妇。至于何时启程南下,等待夫人下一步指令。

院中果然早已有一对沉默寡言的中年仆妇候着,见他们进来,行了礼,便去准备热水饭食。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安陵容和夏刈站在布置简洁却舒适的正房里,面面相觑。

“这是……囚禁?”安陵容看着紧闭的院门,低声道。

“是‘保护’。”夏刈纠正,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高耸的、爬满枯藤的院墙,“年世兰不放心了。大慈阁的事,恐怕比她预想的麻烦。她要确保我们,以及那枚符印,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直到她弄清楚一切,或者……直到我们失去价值。”

“那我们……”安陵容感到一阵无力。刚从九死一生中逃脱,转眼又陷入另一个更加精致、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牢笼。

“等。”夏刈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我的伤彻底好。等年世兰的下一步动作。也等……我们的机会。”

“机会?”

“对。”夏刈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眼神幽深,“年世兰将我们放在济南,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固然是控制,却也给了我们观察和了解她的机会。济南是山东首府,消息灵通,商旅往来频繁。年世兰在此经营‘济世堂’多年,这里必然是她一个重要的据点,甚至可能藏着她的某些秘密。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

他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暂时无法脱身,那就在这“保护”之下,尽可能多地了解年世兰,了解她的势力,了解她的目的。或许,能找到突破口,甚至……反客为主的契机。

安陵容看着夏刈苍白却依旧锐利沉静的脸,心中的惶惑不安,似乎也稍稍平复了一些。无论前路多么艰险,至少,他们依旧在一起,依旧有着共同的目标,和不肯屈服的意志。

接下来的日子,便在一种表面安逸、内里紧绷的“静养”中度过。

夏刈的伤势,在济世堂坐堂老大夫(显然是年世兰的人)的精心治疗下,恢复得很快。左肩的伤口开始结痂,内息也渐渐平稳。他开始在院中慢慢活动筋骨,打坐调息,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安陵容则扮演着“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商妇角色。她很少出院门,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看书、做针线,或是陪着夏刈在院中散步。那对仆妇除了送饭洒扫,从不多言,也从不探问,但安陵容能感觉到,她们时刻都在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胡管事偶尔会来,送来一些衣物、用度,或是传达年世兰“关怀”的口信,但从不提及南下之事,也从不让他们接触外界。院门虽然未锁,但门口总有“济世堂”的伙计看似无意地守着。

他们像是被遗忘在了这方精致的院落里,与世隔绝。

然而,夏刈并未真的“静养”。他利用每日在院中散步的机会,仔细观察着这座院落的格局、守卫的换班规律、甚至风向和日影的变化。他借着“需要透气”为由,向仆妇索要了一些济南府的府志、风物志之类的闲书,从中梳理着这座城市的信息。他甚至通过那对仆妇不经意间流露的只言片语,以及送饭伙计偶尔带来的、关于城中物价、天气、某位官员升迁之类的闲聊,拼凑着外界的零碎信息。

安陵容也渐渐明白了夏刈的意图。她开始留意仆妇们的交谈,留意每日送来的饭菜是否有什么异常,留意院墙外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声响。

他们像两只被困在笼中的鸟,表面安静顺服,暗地里,却用尽一切办法,用眼睛,用耳朵,去探查这囚笼的每一根栅栏,寻找着可能的缝隙。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意渐深,年关将近。济南城中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零星爆竹声和孩童的嬉笑。

这日,夏刈的伤已好了九成,除了左肩用力时仍有些隐痛,行动已与常人无异。胡管事再次到来,这次,他带来了年世兰最新的指令。

“商老板,夫人的意思,您的伤既已大好,南下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胡管事坐在正房客座,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只是,近来直隶、山东地界,盘查甚严,尤其是对南下的行商旅人。为保万全,夫人安排了两条路。”

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条,走官道,乘马车,以‘济世堂’往江南运送药材的名义,有正规的关防文书,相对安全,但速度较慢,且沿途关卡盘查,恐有疏漏。”

“第二条,”他顿了顿,看着夏刈,“走水路,从济南上船,沿运河直下扬州。水路盘查不如陆路严密,且行程更快。只是……需要二位分开走。”

分开走?!安陵容的心猛地一紧。

夏刈眼神微凝:“为何要分开?”

“为了安全,也为了掩人耳目。”胡管事解释道,“夫人得到密报,粘杆处和某些不明势力,正在重点排查一男一女、形迹可疑的同行者。二位若同行,目标太大。夫人安排,商老板可扮作运药材的客商,乘货船先行。商夫人则稍晚两日,扮作回南边省亲的官眷,乘官船随后。两船前后相隔不远,可互相照应,又不会引人注目。到了扬州,自有我们的人安排二位汇合。”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可说是周到。但安陵容和夏刈都听出了其中的深意——分开他们,便于控制,也降低了他们联手脱逃或反抗的可能。

夏刈沉默片刻,问道:“这是夫人的意思?”

“是夫人的意思,也是为了二位安危着想。”胡管事点头,语气不容置疑,“夫人已安排妥当,商老板的船,三日后出发。商夫人的船,五日后出发。一路上的护卫、通关、食宿,皆已打点好,二位不必忧心。”

三天后……五天后……时间卡得很紧,根本不给他们商量和准备的机会。

安陵容看向夏刈,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不安。分开?在这前途未卜、危机四伏的南行路上分开?万一……

夏刈也看向她,目光深沉,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

“既然如此,”夏刈转回头,对胡管事平静地说道,“谨遵夫人安排。只是,内子体弱,从未单独出过远门,还望胡管事多加照拂。”

“商老板放心,夫人早有交代,必会确保商夫人一路平安。”胡管事起身,行了个礼,“若无其他吩咐,在下便去安排船只通关事宜了。三日后清晨,会有马车来接商老板。商夫人这边,五日后出发。”

胡管事走后,小院内恢复了寂静,但那寂静中,却弥漫着一股更加沉重压抑的气息。

“我们……真的要分开走?”安陵容的声音有些发颤。

夏刈走到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这是年世兰的试探,也是控制。她不想让我们拧成一股绳。”

“可是……”

“没有可是。”夏刈打断她,目光坚定而冷静,“分开走,未必是坏事。至少,我们各自都有了相对独立的空间。我会在船上留下暗记,你留意观察,记住官船的编号、船老大的特征、沿途停靠的码头。到了扬州,无论如何,想办法去钞关码头附近的悦来客栈。如果我没到,就在客栈住下,等我。如果……等不到我,”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那枚年世兰给的羊脂白玉牌,塞进安陵容手中,“就用这个,去找济南府任何一家招牌上有三片竹叶标记的当铺或药铺,说出暗语‘当归价几何’,会有人帮你。然后,忘掉江南,忘掉一切,想办法,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活下去。”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交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也带着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温柔。

安陵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玉牌,仿佛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仿佛攥着生离死别的预兆。

“我不要分开……我不要一个人……”她哽咽道,泪水滚落。

夏刈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他的目光,深邃如夜空,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静的坚定。

“听话。”他低声道,声音嘶哑,“我们会再见的。在江南,在扬州。等我。”

三日后,天未亮。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到了济世堂后门。夏刈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绸缎直裰,外罩灰鼠皮坎肩,作寻常商人打扮。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左臂活动也基本无碍。

安陵容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赶车的伙计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启动,轧过青石板路,很快便消失在巷口弥漫的晨雾之中。

安陵容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慢慢转身,走回那间突然变得空旷冰冷的正房。手中,那枚羊脂白玉牌,硌得掌心生疼。

五日后,另一辆更加宽敞、装饰也稍显华丽的马车,停在了院门外。安陵容也换上了一身符合“省亲官眷”身份的、料子讲究但样式素净的衣裙,在仆妇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轮滚动,载着她,驶向未知的南方,驶向那条与夏刈短暂分离、前途茫茫的运河。

一陆一水,一前一后。两个从深宫地狱中携手爬出的亡命之人,终于在这南下的岔路口,被迫分道扬镳。

等待他们的,是重聚的约定,还是永别的序曲?是江南的烟雨迷蒙,还是另一重更加凶险的惊涛骇浪?

无人知晓。唯有那承载着无数秘密与期冀的运河水,沉默地,向着不可知的远方,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