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金陵夜泊(1/2)
黄昏时分,落日熔金。宽阔浩瀚的长江江面,被斜阳染成了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碎金闪烁的赤红。风是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带着深冬江水的腥冷,也带着上游千里雪原化冻后、裹挟而来的、泥土与未知的凛冽气息,扑打着这艘在浊浪中顽强前行的、破旧的小渔船。
船,确实是老了。舱板早已被江水、雨水、鱼血和人汗浸泡得发黑变形,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湿滑的青苔。每一次浪头拍来,船身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船舱内,那用几块砖头垒起的简易炉灶,火苗在江风中忽明忽暗,映照着老关头那张被岁月和江风刻满沟壑、却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他依旧沉默地抽着那杆似乎永不熄灭的旱烟,偶尔,用一把黑乎乎的勺子,搅动一下锅里那翻滚着、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鱼汤(或许还混合了些许草药)。烟气、水汽、鱼腥气,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蒸腾、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安定感的氛围。
安陵容蜷缩在夏刈身边,用身体尽量为他挡住从船舱缝隙中灌入的、带着水沫的江风。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只是用那双红肿的、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刈。看着他因为剧痛和高烧而微微抽搐的眉头,看着他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看着他干裂起皮、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一下的嘴唇。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却冰凉僵硬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度,也传递过去。
夏刈大部分时间都陷入在一种昏沉与清醒的边缘。韩青那不知名的药酒和老关头的土方,似乎真的起了些作用。左肩伤口那如同被无数烧红铁钎穿刺般的锐痛,稍稍钝化了一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沉重的钝痛和麻木。内腑因为失血和剧烈颠簸带来的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与灼烧感,也似乎被那辛辣的药酒暂时压了下去。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被掏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意识,也像是漂浮在浑浊江水上的浮木,时而被浪头打入黑暗的深渊,时而又被某种本能的警觉,强行拖回这冰冷的现实。
他能感觉到船身的颠簸,能听到木桨划破水面的单调声响,能闻到那令人作呕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熟悉的药腥味,也能感觉到安陵容紧紧抓着他的、那只同样冰凉、却在微微颤抖的手。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船头方向,韩青与那老渔夫之间,极其简短、几乎不构成对话的、偶尔的、压得极低的交谈。
“……前面……三山矶……”是老关头那沙哑、仿佛含着砂砾的声音。
“嗯。绕过去。不走大胜关。”是韩青,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夜里……江宁水营……有巡船……”
“知道。丑时过上新河,天亮前,到下关外芦苇荡。”
“粮……不够……”
“上岸再说。”
这些零碎的、关于航程、关隘、风险、补给的字眼,如同破碎的拼图,在夏刈昏沉的脑海中,自动拼凑出一幅模糊而凶险的航线图。他们在刻意避开官方的水卡和巡船,选择最偏僻、也最危险的航线,试图在天亮前,潜入金陵城附近、那足以隐藏无数秘密与罪恶的、广袤的芦苇荡。
这个韩青,对这条水道,对沿途的关卡和风险,竟也如此熟悉!他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山中打猎采药的少年!他到底是谁?
然而,这个疑问,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夏刈甚至没有力气去深想。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伤痛的折磨,消耗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他只能被动地,被这艘破船,被那个神秘的少年,被这滔滔的江水,带向那座虎踞龙盘、却也龙潭虎穴的金陵城。
夜色,终于如同泼墨般,彻底笼罩了天地。江面上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只剩下远处岸边零星渔火,和头顶偶尔从厚重云层缝隙中露出的、几点惨淡的星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明灭不定,更显江水的辽阔与夜的深沉。风,似乎更大了,浪头也更高。小船在风浪中颠簸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被一个稍大的浪头打翻,吞没在这无情的江水之中。
老关头不再划桨,似乎将船交给了某种暗流,自己则缩回了船舱,就着炉灶那点微弱的光,默默修补着一张破渔网。韩青也进了船舱,在靠近船头的地方,和衣躺下,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但夏刈能感觉到,在每一次船身异常颠簸,或是远处隐约有不同于风浪的、有规律的水声传来时,韩青的眼睫,都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
他在假寐,也在警戒。
后半夜,风浪似乎小了些。船行速度却似乎加快了,仿佛进入了一段平缓顺流的水道。颠簸减轻,夏刈昏沉的意识,也稍稍清晰了一些。他勉强睁开眼,透过船舱那没有门板的入口,望向外面。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黑暗并非全然寂静。远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连绵不绝的、低沉的轰鸣声传来,仿佛无数巨兽在遥远的地平线下喘息。那是长江奔流不息的怒吼,是这座城市沉睡中,依旧无法被夜色掩盖的、庞大的呼吸。
更近一些,黑暗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片璀璨、辉煌、却又带着某种冷漠与疏离的、连绵不绝的灯火,如同银河倒泻,骤然撞入眼帘!那灯火,从水天相接处,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可及的黑暗深处,勾勒出巍峨城墙、高耸城楼、鳞次栉比的屋宇、以及横跨江面、如同巨龙蛰伏的、巨大桥梁的模糊轮廓!星星点点,层层叠叠,在漆黑的江面上,投下破碎而迷离的倒影,随着水波荡漾,仿佛另一个倒悬的、不真实的繁华世界。
那里,就是金陵了。大明朝的留都,曾经的应天府,如今的江宁府。六朝金粉,十里秦淮,虎踞龙盘,帝王州。
任何言语,在这座沉睡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庞大威严与历史沧桑的巨城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夏刈在宫中时,也曾无数次在典籍、舆图、甚至先帝偶尔的提及中,想象过这座南方第一雄城的气象。但此刻,在这逃亡的孤舟之上,在重伤濒死的边缘,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的江风中,猝然见到它的轮廓,心中涌起的,却并非震撼或向往,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渺小感与……危机感。
这样一座城池,藏得下多少秘密?又吞噬过多少像他们这样,挣扎求生、却可能无声无息消失的蝼蚁?
韩青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走到了船头,与重新掌舵的老关头并肩而立。两人都沉默着,望着那片璀璨而冷漠的灯火,身影在船头微弱的、来自城郭的反光中,显得异常单薄而坚定。
“下关……到了。”韩青的声音,很低,顺着江风飘入船舱。
夏刈的目光,努力追寻着他所指的方向。在连绵灯火的边缘,靠近江岸的一片区域,灯火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在夜风中起伏不定、发出沙沙声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阴影——是芦苇荡。那里,是城市的边缘,是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乱的交界,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或者说,下一个起点。
小船不再顺流而下,而是调整方向,如同一条狡猾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广袤的芦苇荡中。
茂密、坚韧、高过人头的芦苇杆,瞬间将小船吞没。视线被完全遮蔽,只剩下头顶一线狭窄的、被芦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天空。船底传来芦苇根茎摩擦船板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空气里的江水腥气,瞬间被一种更加浓烈、潮湿、带着腐烂植物和淤泥气息的味道所取代。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芦苇的呜咽,和船行其中、拨开重重障碍的、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这里,是真正的、法律的触角难以触及的、属于流浪者、逃犯、私枭、以及一切见不得光的人与事的,黑暗世界。
小船在迷宫般的芦苇荡中,曲折穿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水较深的水域停了下来。这里似乎是一个天然的、被芦苇环抱的隐秘小港。水面上,还零星系着几艘比他们这艘更加破旧、甚至半沉的小船,如同被遗弃的幽灵船,在黑暗中静静漂浮。
“到了。”韩青跳下船,将缆绳系在一根半浸在水中的、腐朽的木桩上。老关头也默默熄灭了炉火,船舱内最后一点光晕和暖意,也随之消失,彻底陷入了冰冷和黑暗。
韩青走回船舱,对安陵容低声道:“扶他起来,下船。动作轻点。”
安陵容连忙搀扶夏刈。夏刈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安陵容,挣扎着站起身。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眩晕。但他硬是挺住了,在安陵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踏上了湿滑的、微微晃动的船板,又艰难地跨上了同样湿滑泥泞的、用几块破木板和芦苇捆扎成的简易跳板,终于,脚踩到了坚实(尽管泥泞)的地面。
他们,终于踏上了金陵的土地。虽然,是这片土地最阴暗、最肮脏、也最危险的一角。
韩青从船上取下他那小小的包袱(里面是狼皮狼牙和短弩),又对老关头说了句什么,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点东西(似乎是剩下的金叶子?),塞到老关头那枯瘦如柴的手中。老关头接过来,看也没看,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便重新坐回船尾,拿起了桨,看样子是准备立刻离开。
韩青不再看他,转身对夏刈和安陵容道:“跟我来。”
他辨明方向,朝着芦苇荡更深处走去。安陵容搀扶着夏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和腐烂的芦苇,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不时有冰冷刺骨的泥水灌进早已破烂不堪的鞋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和某种动物尸体(或许是淹死的猫狗?)的气息。黑暗中,隐约能听到老鼠窸窣跑过的声音,和远处不知名水鸟凄厉的啼叫。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芦苇渐稀,出现了一片相对干燥的、略高的土坡。土坡上,歪歪斜斜地搭着几个低矮、破败、用烂木板、破席子和芦苇秆胡乱拼凑而成的窝棚。窝棚里没有灯光,死一般寂静,仿佛早已被遗弃。只有最靠边的一个窝棚,门缝里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昏黄如豆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
韩青径直朝着那个有光的窝棚走去。他在窝棚那扇用破草席充当的门前停下,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门板上,用一种特殊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笃。
片刻,窝棚内传来一个苍老、干涩、带着浓重痰音的老妇人声音,说的是极其难懂的金陵土话:“谁呀?深更半夜的……”
韩青也用同样的土话,低声回了句什么,语速很快,夏刈和安陵容都听不真切。
窝棚内沉默了一下。然后,那扇破草席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目光浑浊却异常锐利的老妇人的脸,从门缝后露了出来。她看起来比老关头年纪还大,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勉强的小髻,身上穿着一件补丁叠补丁、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旧夹袄。她的目光,如同最警觉的老猫,先是飞快地扫过韩青,随即,落在了他身后、互相搀扶着、形容凄惨狼狈的夏刈和安陵容身上,尤其在夏刈那身被血污浸透、包扎粗糙的伤口上,停留了更久。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嫌恶与……警惕。但她没有立刻关门,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仿佛在评估风险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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