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夜半钟声(2/2)
“阿弥陀佛。老尼方外之人,不理红尘旧物,不问江南风雨。此乃佛门清净地,非是各位檀越该来之处。再若不退,休怪老尼……金刚怒目!”
“金刚怒目”四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凛然的杀气,与她平日的形象判若云泥。
外面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片刻,那沙哑的男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
“砰!砰!砰!”
后山门,被数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击!腐朽的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剧烈晃动,灰尘簌簌落下!
他们要硬闯!
“退后!”夏刈在安陵容耳边低喝一声,猛地将她向后一拉,自己则闪电般扑到床边,一把抓起了那柄始终藏在被褥下的、用布条缠裹的短刃!虽然他左臂重伤未愈,无法用力,但右手持刀,眼神中的杀意,已如实质!
几乎在同一时间,天井中的慧静师太,动了!她没有去阻挡那扇即将被撞开的门,而是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疾退数步,背靠佛堂的门柱,短剑斜指前方,目光冰冷地扫视着后山门和两侧的院墙。
“咔嚓!”
一声脆响,后山门的门闩,终于断裂!两扇厚重的木门,被猛地从外面踹开,重重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涌入。与此同时,七八道黑影,如同从地狱中窜出的恶鬼,手持各式兵刃,迅猛地从洞开的门后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身形高大,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月光下闪烁着凶光的三角眼,正是方才说话的那个沙哑嗓音的主人!他手中提着一把弯弯曲曲、形制奇特的弯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这些人,清一色的黑色夜行衣,动作矫健狠辣,配合默契,一进门,便迅速散开,呈扇形,将背靠佛堂的慧静师太隐隐包围。他们的目光,如同饥饿的狼群,死死锁定在慧静师太身上,也扫过了西厢那紧闭的、此刻已无灯光的窗户。
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霜,瞬间弥漫了整个天井。连呼啸的山风,似乎也在这凝重的杀意面前,为之屏息。
夏刈和安陵容躲在西厢窗后的阴影里,透过窗纸的缝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安陵容浑身冰冷,几乎要瘫软下去。夏刈则紧紧握着短刃,目光锐利如刀,飞速地扫过每一个黑衣人的身形、步伐、兵刃,评估着敌我实力,计算着可能的退路和……出手的时机。
他知道,慧静师太虽身怀武功,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显然是有备而来,绝非易于之辈。一旦动起手来,胜负难料。而他们藏身在此,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此刻,是趁乱从后窗逃走,还是……
然而,没等他做出决断,天井中的对峙,已然爆发!
那为首的持弯刀黑衣人,似乎懒得再废话,眼中凶光一闪,低吼一声:“上!死活不论!东西肯定在她身上!”
话音未落,他身侧两名黑衣人,已如同离弦之箭,一左一右,挥刀扑向慧静师太!刀光凌厉,直取要害!
慧静师太眼中寒芒爆射,不闪不避,在双刀及体的前一刻,身形诡异地一扭,手中那柄看似轻巧的短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光,不是格挡,而是以更快、更刁钻的角度,直刺左侧黑衣人的咽喉!同时,脚下步法变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右侧劈来的一刀!
“叮!”
“噗!”
金铁交鸣与利刃入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左侧黑衣人的刀被短剑精准地格开,而慧静师太的短剑,已如同毒蛇吐信,刺入了他的肩窝!黑衣人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但右侧的黑衣人刀势已老,变招不及。然而,就在此时,另一名一直蓄势待发的黑衣人,猛地掷出一枚泛着幽蓝光芒的梭镖,直取慧静师太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毒!
慧静师太仿佛背后长眼,在刺伤一人的同时,身体已借着扭动之力,向侧前方滑出半步,那枚梭镖擦着她的肋下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佛堂的门柱之上,尾羽兀自颤动!
电光石火间,慧静师太已与三名黑衣人交手一回合,伤一人,避过致命偷袭,身法之灵动,剑术之狠辣,令人心惊!但她也被逼得离开了原本背靠佛堂的有利位置,陷入了更多黑衣人的合围之中。
为首的黑衣人似乎没料到这老尼姑武功如此高强,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厉声喝道:“结阵!困死她!”
剩下的黑衣人立刻变换阵型,三人一组,进退有序,刀光剑影,如同绵密的罗网,朝着慧静师太笼罩而去!他们显然训练有素,配合极佳,并非寻常江湖匪类。
慧静师太陷入重围,手中短剑舞成一团光幕,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她身形飘忽,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短剑却如同附骨之疽,总能寻隙刺出,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不深不浅的伤口。但对方人数占优,配合严密,她一时也难以突破,更无法接近后山门,战局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以一敌多,久战必失,且对方那首领尚未真正出手。
夏刈看着天井中激烈的搏杀,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慧静师太的武功路数,极为奇特,非中土任何一派,倒隐隐有几分前朝宫廷暗卫,或是关外某些隐秘传承的影子。这些黑衣人的来历,更是扑朔迷离。他们口中的“前朝旧物”,究竟是什么?难道除了“子引”玉佩和“影族”图谱,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藏在这明月庵?慧静师太守护的,又是什么?
他正飞速思索,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天井另一侧,东厢静心小尼姑的房门,不知何时,竟被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静心那惊恐万状、毫无血色的小脸,正从门缝后露出来,呆呆地看着天井中那血腥的厮杀,显然已被吓傻了。
糟糕!夏刈心中一凛。这小尼姑若是被发现,或是惊慌之下叫出声来……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那一直冷眼旁观、寻找时机的黑衣人首领,目光如同鹰隼,猛地扫过了东厢,恰好看到了门缝后那张惊恐的小脸!他眼中凶光一闪,对身边一个使链子镖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朝东厢方向一指!
那使链子镖的黑衣人会意,狞笑一声,手腕一抖,那带着倒钩、泛着蓝光的链子镖,如同毒蛇出洞,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战团,无声无息地,朝着东厢那扇虚掩的门缝,疾射而去!目标,赫然是门后吓呆了的静心!
这一下若是击中,静心必死无疑!
慧静师太也看到了这一幕,目眦欲裂,厉声喝道:“静心!关门!”她想回身去救,却被三名黑衣人死死缠住,短剑被两把刀架住,另一把刀已朝着她肋下空门劈来!她若回救,自己必受重创!
眼看那链子镖的寒光,已到门缝之前,静心吓得连尖叫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死亡的阴影急速放大——
千钧一发!
“嗖!”
一道乌光,从西厢那扇紧闭的窗户中,以比链子镖更快的速度,破窗而出!不是箭矢,而是一枚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薄片!薄片旋转着,发出低沉凄厉的破空尖啸,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后发先至,狠狠地撞在了链子镖的镖头与铁链连接处!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在夜色中迸溅!那力道奇大的链子镖,竟被这枚小小的薄片,撞得准头一偏,“夺”的一声,擦着静心的耳际,深深钉入了她身后的门板上!镖尾兀自剧烈颤抖,倒钩距离静心的太阳穴,不过寸许!
静心直到这时,才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被恐惧扼住喉咙的抽气声,随即两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门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天井中所有人都是一惊!搏杀为之一滞!
无论是黑衣人,还是慧静师太,都骇然望向那枚黑色薄片射出的方向——西厢,那扇此刻已被击穿了一个小洞、正“吱呀”摇晃着的破旧窗户。
窗户后,一片黑暗,寂静无声。仿佛刚才那夺命的一击,只是幻觉。
但所有人都知道,不是。
那枚救了静心一命的黑色薄片,此刻正斜斜地插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在月光下,泛着冰冷而诡异的幽光。薄片上,那振翅欲飞的夜枭标记,清晰可见。
夜枭!
是“夜枭”的人?!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眼中都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那首领的目光,死死盯着西厢的窗户,又看了看地上那枚“夜枭”薄片,最后,落在了慧静师太脸上,眼神惊疑不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忌惮。
慧静师太也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地上那枚熟悉的薄片,又看了一眼西厢那黑洞洞的窗口,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那光芒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了然所取代。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了。
然而,形势不容她多想。黑衣首领短暂的惊疑之后,眼中凶光更盛。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枚“夜枭”薄片,又看了一眼西厢窗户,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好!很好!”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没想到,这小小尼庵,竟还藏着‘夜枭’的余孽!正好,一网打尽!给我……”
他话未说完——
“呜——呜——呜——!”
山下扬州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低沉、绵长、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不是一声,而是连续三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高亢!在寂静的夜空中,如同巨兽的咆哮,瞬间传遍了整个蜀冈山麓!
这是官军紧急集结、或是城中发生重大变故时才会吹响的警号!
警号声起,黑衣人们脸色齐变!那首领霍然转头,望向山下扬州城那一片璀璨灯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与不甘。
“妈的!是官兵的号角!怎么会……”他低声咒骂一句,又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天井中严阵以待的慧静师太,又看了一眼西厢那依旧寂静的窗户,和地上那枚刺眼的“夜枭”薄片,眼中神色变幻,最终,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撤!”他毫不犹豫,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闻令即动,毫不拖泥带水。受伤的同伴被迅速扶起,众人如同潮水般,朝着洞开的、还在摇晃的后山门退去。那首领在退到门口时,最后回头,深深地、怨毒地看了一眼慧静师太,又看了一眼西厢的窗户,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在脑子里。
然后,他身形一闪,没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与山林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扇洞开的、在夜风中吱呀作响的后山门,和天井中一片狼藉的搏杀痕迹,以及那令人心悸的、渐渐远去的、山下扬州城方向传来的、连绵不绝的警号呜咽。
山风,重新开始呼啸,卷走了浓烈的血腥气和杀意,也带来了山下那象征着更大混乱与危机的、不祥的号角声。
天井中,只剩下慧静师太一人,持剑而立。她的肩头,被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鲜血正汩汩渗出,染红了灰色的缁衣。但她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西厢那扇被击穿了一个小洞、此刻依旧死寂无声的窗户。
月光,惨白如霜,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也照在那扇神秘的、刚刚射出“夜枭”薄片、救下静心一命的窗户上。
庵堂内外,重归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诡谲的寂静。只有山风呜咽,警号长鸣,以及那枚静静插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黑色“夜枭”薄片,无声地诉说着,这个上元之夜,蜀冈明月庵中,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以及……那即将被彻底掀开的、更加可怕的重重迷雾。